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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0 章

  資深者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擋了一下眼, 卻發現這光並不刺眼, 甚至相當柔和。


  等光褪去的時候,他們就發現眼前是一片尚未荒蕪的花園, 而自己的個子和視野都矮了許多,伸出去的是一雙稚嫩白肥的小手。他們所有人的形體都不複存在,視角隻能跟著這對小手的主人轉。


  耳邊響起王韶的聲音:“這是孩子們的記憶。”


  小孩並不喜歡他的父親、母親。


  他的父親是個大官人,體格像個冬瓜,閃閃發亮的腰帶勒在冬瓜上, 勒住那件繡著“怪獸”的威風衣裳, 勒出個官人威風模樣。


  但威風的父親經常訓斥他,一腳踩癟了婢女姐姐做給他的竹蜻蜓,讓他讀一大堆根本讀不懂的書本。有時候高興起來會摸他的頭,不高興的時候會踢他。他看過父親那樣摸小狗和踢小狗。


  父親還經常說家裏有大老虎。


  好幾次,半夜父親從睡夢中醒來, 慘叫聲驚動了大半個府邸, 連他也揉著眼睛被吵醒了。


  家人們趕去,在外是大丈夫大官人, 經常訓斥他的父親卻躲在簾帳後,驚慌失措不肯出來,如膽小的孩童:“我聽到了虎嘯聲, 有虎!家裏有虎!它要吃我!”


  全家人提心吊膽拿著棍棒刀斧找了一宿卻什麽也沒有找到。


  此後,父親的眼光就日益躲躲藏藏起來了, 背脊就蜷縮起來, 看哪裏都像是藏著一條隨時會跳出來的斑斕猛虎。不時神色驚慌地呢喃:“有虎.……我聽到了虎嘯聲.……”


  夜裏必要仆人守著。


  但除了父親之外, 沒有任何人真的聽到過“虎嘯”,沒有人見過“虎”。


  有一天,孩子正坐在院裏的大秋千上,他最喜歡的那個婢女在為他推著秋千。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慘叫綿延不絕。


  孩子在蕩起的秋千上被嚇了一跳,他遠遠看到,父親白日裏待著的公堂前跪著兩個


  長的好可怕好可怕的人。


  他們的黑炭臉上沒有多少肉,皮貼著骨頭,顯出骷髏的光景。


  他們的衣服不過是稀碎的布條,腰帶紮在條條肋骨的腰上。


  他們的眼睛是混濁的,牙齒是爛黑的。


  他們看起來是個人形狀。可是和小孩平時見的人差太多了。


  這兩個像公母難分的畜牲精怪樣的,正抱著個更可怕的東西——一個快斷成了兩截,身子詭異折著的小黑炭,在他家大門前把頭磕破。


  父親威風凜凜,扶著肥肚子上的玉帶:“你們不交租稅銀子,主家教訓你們,誤摔了你們的孩子,也是情急。你們先交了租子,再來告主家吧。這案子已經斷明了,你們走吧。”


  他繡著金線的官靴踩過了黑色頭顱俯首的台階。


  但這兩個東西並不走,隻嚎啕著,從那細瘦的身子不知道為什麽能擠出這樣的嚎啕聲。


  小孩不坐秋千了。他好奇地從側門跑了出來。


  兩個在哀嚎的東西太悲傷了,一時沒有注意他。


  他就盯著躺在他們懷裏的小黑炭。


  小黑炭的嘴邊到處都是血沫,沒有穿衣服,眼裏茫然地,一點點灰下去了。


  小孩舉起手,攤開手心,把手裏的糖果遞給他:“吃、吃……”


  小黑炭抬不起手來,小孩就把他握著的手掰開,想把糖塞到他手裏。


  但是他剛掰開,小黑炭的手就落下來了。


  小黑炭一動不動了,眼睛徹底灰了。


  小孩還在試圖往他再也閉不攏的手裏塞糖果,但是兩個大黑炭卻漸漸止住了嚎啕,以一種駭人的眼神看著這個白胖的、穿著好衣裳,從府衙後宅跑出來的小孩。


  婢女看見這一幕,嚇壞了,一把抄起小孩摟在懷裏,往屋子裏跑。


  但大黑炭們隻是看。沒有其他動作,看著小孩消失在了門牆後。


  但這天晚上,父親又從噩夢裏驚醒了,他哭著喊“虎啊,有虎啊!”家裏被他吵得人仰馬翻。


  小孩也被吵醒了,縮在那個他最喜歡的特別香噴噴的婢女懷裏,睡眼惺忪地問:“為啥爹總叫有虎?虎在哪?虎會來吃我嘛?”


  婢女摟緊他,一聲不吭,畏懼地朝父親的房間看了一眼,然後用她那清香柔軟的懷抱為他塑造了一個小小的、隔絕了外界的安心世界,拍著他的背,輕柔地哼一首好聽的曲子,哄他繼續入睡。


  第二天起來,他的母親要他去請安。


  小孩不喜歡父親,同樣,也不喜歡母親。


  父親住在堂皇的大屋子裏,但是母親住在曲曲折折,陽光照不到的很深的屋子裏。


  那屋子陰沉沉的,一切色彩都是灰的,還供著一尊神像,是個抱著個小娃娃的女人。


  白胖、發漲的母親就裹著華麗的衣裳坐在神像邊的椅子裏,就像剛出爐的白麵饅頭上用朱筆描了五官,塗了顏色,供在神前,等待發黴。


  她身後總是站著一群低眉順眼,衣服跟屋子一樣黯淡的阿姨、姐姐。


  母親從不對他笑,也不抱他。


  每次他被牽著走過走廊,去這個陰沉沉的屋子裏向母親請安,母親就看著他,一直看著,然後叫起來:“拿尿壺過來,拿過來!”


  母親非得要他當場脫下褲子撒尿。然後就一直盯著他的下半身,白胖的臉東扭西扭,皺起來,眼睛裏閃著好讓他害怕的東西。


  母親身後的那些阿姨、姐姐,也都一句話不說,看著他下半身的眼睛同樣冷冷的,像冬天的風。


  這時候,隻有他最喜歡的那個婢女會跪下,哭著提起他的褲子係上,然後一個勁地朝母親磕頭,一直磕到了頭上出血。


  然後母親就會又變回了細眉細眼的白麵饅頭,吸一口煙,噴在她臉上,溫柔慈善地說:“好好帶著他。他是老爺唯一的血脈。滾吧。”


  這時候,他才會被渾身顫抖的婢女抱著,退出這個陰沉沉的房間。


  而這樣的母親,也有自己害怕的東西。她最害怕的是在房間裏看到蜘蛛網。


  每天母親都會抱怨,說屋子裏有好多好多蜘蛛,織了好多好多蜘蛛網。


  女仆們打掃了一遍又一遍,擦得花瓶閃閃發亮,懸梁上都再沒有一點灰塵。


  但是他那衣著華麗的母親,卻仍不停地、一遍一遍地抱怨屋子裏有蜘蛛網,懸著蛛絲,說聽到屋子裏有窸窸窣窣的蜘蛛攀爬聲,為此,整夜整夜睡不好覺。


  每次她睡不好覺,那尊神像前的香就越插越多,屋子裏常年煙霧繚繞,白色的煙從房間彌散向走廊,香灰味終年不散。


  香灰味越重,母親的脾氣就越壞。眼睛裏總是閃著懷疑的光,漸漸地看向每一個女人——包括站在她身後的那些阿姨、姐姐。叫他去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


  而照顧他的婢女磕破頭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那天晚上,他窩在香噴噴的懷裏,仰起頭,悶悶不樂地問照顧他的婢女:“我好害怕,我能不去母親那嗎?”


  頭上包著紗布的婢女摸摸他的頭,隻是說:“我給你做了一雙新的虎頭鞋,還有虎頭帽,你穿起來試試。”


  那雙虎頭鞋太漂亮啦!他穿在腳上愛壞了,就忘了追問其他的事啦。


  可是,後來虎頭鞋、虎頭帽也被弄壞了。


  因為除了父親、母親外,家裏還有很多很多他不喜歡的人。


  父親是個官人,所以家裏有好些總是低著頭,低著眉,辛辛苦苦,恭恭敬敬的哥哥姐姐、伯伯阿姨。


  可是很多時候,他就跟不喜歡父親、母親一樣,也不喜歡他們。


  有些叔叔哥哥,臉白白的,眼珠子木木的幾乎不轉,身上沒有熱氣。父親叫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們曾把抱著發臭小黑炭的大黑炭們打走。


  他的虎頭帽,虎頭鞋,也都是被他們扔掉的——父親不想看到這些跟“虎”有關的東西。


  為此,婢女姐姐好幾天沒能來照顧她。父親生她的氣,母親下令,打了她。


  小孩有時候湊過去,總疑心自己在這些叔叔哥哥身上聞到了腐臭味。


  可是,他們又好好的,看起來沒有什麽爛掉了。


  有些阿姨、姐姐,生得多好看,可是她們不是天天站在母親身後。要麽就是溫柔和順地拉著父親,靠在父親冬瓜樣的身上,總似站不穩當。


  可是,照顧他的婢女姐姐,把他摟在懷裏告訴他,父親不喜歡她做的虎頭鞋虎頭帽,所以不能穿出小院子。


  小孩就從沒有把它們帶出過院子。為什麽父親會知道他有了虎頭帽和虎頭鞋?


  阿姨、姐姐們美麗地依靠著父親,怯怯地笑。眼神看到他,看到他身後的婢女姐姐,她們也笑。


  每次笑完後,不是小孩被貓貓狗狗抓傷,就是婢女姐姐挨了訓,走路一瘸一拐。


  小孩覺得她們像院子裏牆上爬的那自己長不起來,隻能順著牆爬的藤蔓們。


  藤蔓們順著牆和樹爬,但是小孩看過藤蔓長滿的地方,比它們更弱更小的草和花都死掉了。


  在這個沉沉的、苦悶的家裏,小孩唯一喜歡的,就是照顧他的婢女。


  她的懷抱總是柔軟溫暖的,她身上總是香香的,是和所有香氣都不一樣的香香。


  她來到他身邊時,他還很小很小。但是他記得,父親母親說,她以後就是照顧你的婢女姐姐。


  聽他口齒不清地叫了一聲“婢女姐姐.……”她便眼裏盈盈淚花。


  但是她把他摟進懷裏時,她就又帶著淚花露出一個苦澀而暖融融的笑了。


  從此後,他的衣裳總是整潔幹淨的,他的小手絹每天都帶著太陽的溫度。他的被窩總是暖和的,他的飯菜總是熱乎乎的。


  生病的時候,他躺在香噴噴暖呼呼的懷裏,微微地晃著,她一邊唱著小調哄他喝藥睡覺,一邊落眼淚,眼淚都打在他臉上,燙燙的,鹹的。


  調皮的時候,父親母親隻會責罵,要打他的手心。


  她卻會氣得漲紅了臉,舉起手又放下,紅著眼圈,拉著他,一句一句告訴他,下次不該這麽調皮。


  可是有一天,他最喜歡的婢女姐姐不見了。


  父親的腰帶勒在冬瓜身上,端坐高堂。他說:“有客人喜歡她,婢妾不過是買賣玩意。兒啊,何必傷心。你正經母親尚在。”


  母親坐在那陰暗幽深的室內,聲音隔著遊絲一樣的煙霧飄出,帶著滿意:“不必留戀。你已經大了,不需要她了,會有更多人照顧你。”


  這些眼珠兒不轉的叔叔哥哥們把她從他身邊拉走了。


  那些漂亮卻站不穩的阿姨姐姐在母親身後,切切而不怯怯的笑。


  他大哭大鬧也沒有辦法。


  懵懵懂懂地,他看到她的最後一眼,是她在大堂裏,脖子捆上繩索,跟牛羊一道,被陌生人檢查牙齒,堅持腰身,他們拍拍她的屁股,滿意地說:“生過一胎了,確實好生養。”


  於是,把她跟那些畜牲一起,踉踉蹌蹌被拉走了,送給了其他人。


  畜牲尚且一步三回頭。她被人扯著脖子走到半路,即將走出院子,卻忽然朝他奔來,披頭散發,狀如瘋癲,眼裏再次噙滿淚珠兒。她張開嘴,想喊,伸手,想夠他。


  但是她脖子上的韁繩被拉住了。他們把她硬是扯走了。


  那些畜牲是被送去屠宰了。


  她被送去哪裏,他不知道。


  然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時,小孩抬起頭,看到了他居高臨下的父親,看見了他深藏陰沉屋子的母親。看到了那些叔叔哥哥,看到了那些阿姨姐姐。


  陽光清淩淩地照下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的臉上,身上,毛茸茸的,他的嘴臉逐漸拱起,手腳變成了爪牙。


  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猛虎,正盤踞在正堂,睥睨左右,虎嘯。


  總是坐在那的白胖慈藹的母親,身子越發沉重,她的眼睛晃了晃,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眼睛。腹部逐漸拱起,下半身多了一二三四.……的粗黑的腳,而那些飄來飄去的香煙,都變作了黏糊糊的蛛絲。


  他看到,那些眼珠兒木木的叔叔、哥哥,雙腳逐漸透明,臉色慘白轉青,身上的肉爛了一塊又一塊,臉上爬起屍斑,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簇擁著猛虎,神色麻木。


  他看到,那些美麗的阿姨姐姐們,身體越抽越細長,一圈圈順著牆壁,順著椅子,纏繞著猛虎的座椅,纏繞著整個屋子。長發變作垂下的細須,一把絞死了過路的小狗,鬆開後露出個皮包骨頭的狗屍骨。


  他晃晃身子,陽光下,他們又還是原樣。但是他低下頭,看到地上的影子,全沒有一個是人樣東西。


  原來父親、母親都沒有撒謊。這裏確實藏著虎,布滿蛛網,可怕極了。


  *

  這份記憶尚未結局。


  但王韶把眾人提前叫醒了。


  從那記憶裏掙脫出來的時候,眾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又似乎沒有看懂,隻是都喘了一大口氣——已經沒有人忍心看下去了。


  岑子琪喃喃:“.……難道那‘母親’和‘阿姨姐姐’,就是這裏的蛛女和藤蔓?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小孩最後怎麽樣了……”


  “沒有時間讓你們繼續看了,”王韶說:“快下雨了,剩下的東西要來了。”


  他話音落時,天空已經陰了下來。


  黑雲開始散布,花園裏忽然刮起了一陣陣的大風,吹得人幾乎站不住腳,

  這是一股腥臭的風,風裏還有隱約的.……虎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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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更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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