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叮鈴鈴。
背景是土不土洋不洋的新街。
新修好的漂亮操場掛著的喇叭呼啦啦吹。
上課鈴響了。
班裏依舊吵吵嚷嚷的,塗指甲的塗指甲, 說小話談化妝的說小話。還有的在後排拍著桌子大聲吵著網吧裏的遊戲, 時不時發出猥瑣笑聲掃視班裏的幾個漂亮女聲。
除了幾個坐前排的學生, 沒幾個人拿課本。
李嵐也被鈴聲驚醒了, 在課桌後伸了個懶腰, 捶了捶自己酸疼的腰背腿腳, 在心裏嘟囔:
奇怪了, 我為什麽做了個跑到山上的夢?腳好酸啊,真的好像一口氣跑了老長的路一樣。
校褲上還沾著草絲,怪有意思,跟真的似的。
可惜夢裏的具體內容她不記得了。
她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梁建國走了進來,咳嗽了幾聲,掃了一眼:“上課了, 把書都翻到《中國石拱橋》這一課。”
沒多少人理他。
班級裏還是跟菜市場一樣, 隻有前排中排稍稍安靜了一些,部分人拿出了語文書。
梁建國搖搖頭,他年紀也大了, 五十七了,隻求平平安安熬到退休, 實在沒精力管這群皮猴,清點了一遍人數, 今天缺課的不多, 基本都到了。
他不大熟練地點開控製器, 嶄新的電子幕布緩緩落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和PPT,清清嗓子,開始講課。
他的PPT很漂亮很全麵。下載自百度文庫當中一篇廣受歡迎,下載次數暴漲的PPT。
不過梁建國翻了幾頁,就又開始捏著粉筆在一邊的小黑板上筆走龍蛇、唾沫橫飛。
“第1、2段,石拱橋.……”
“橋……”
最後幾排的男生在大聲講話,互相廝打,腿勾著桌子製造噪音。寫滿髒話的紙條在課桌上空不斷航行。
一直到梁建國忍無可忍,點了幾個廝打叫嚷得最厲害的男生出去站走廊。
他們才勾肩搭背在走廊外開始大聲嘲笑,但是關上門,總算安靜了片刻。
“第3、9、10段,中國石拱橋.……”
“橋……”
李嵐的同桌正在用塗滿亮晶晶指甲的手折千紙鶴,然後在千紙鶴裏一張張寫某個男生的名字。
中排那幾個睡得呼嚕震天響。
坐在李嵐前麵的兩個女生則低著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用塗鴉在課桌上交流。
“第4、5段,趙州橋.……”
“橋……”
幸好還有幾個坐前排的老梁的得意門生給他撐門麵,但是點來點去就那幾個。
李嵐托著下巴神遊天外,非常羨慕地看了一眼左側斜下方那個低著頭用書堆掩蓋在玩手機的女生——盡管那是個落伍的手機。
叮鈴鈴,下課鈴有氣沒力地響了。
梁建國是熟練工種,在全班不到一半人聽課,真正聽完全程隻有十幾人的情況下,仍然掐著點沒有拖堂地講完了這節課。
他抱著自己新買的還不知道怎麽擺弄的筆記本走出了教室。
呼呼呼,睡著的人醒了,抱怨:“哎,下節什麽課?數學?那我可以睡得爽了。老梁嗓門大,睡都睡不爽。還是數學課的老王催眠。”
李嵐回過神,她同桌早竄出去了。
李嵐想叫她一起去上廁所都沒叫到人,隻能獨個去。
廁所飽滿,排隊的人等著,那個玩手機還化妝的女生,正跟幾個眼巴巴的炫耀:“我哥在外打工給我寄回來的,太爽了,自己賺錢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李嵐有點憋不住,幹脆上了幾層樓找其他層樓廁所的空位置。
媽的,人這麽多!一直找到第五層樓,都快接近沒人的倉庫了,快上課了,又髒又小的沒改造的舊廁所裏才沒人。
她剛進去,就從鏡子裏瞥到廁所的最內側一個隔間理有兩雙腳。
男的跟女的。
女的那個好像是她同桌,兩個人的內褲都掉在地上,空氣裏滿是嘖嘖嘖的水聲。
一聽見人聲,她同桌就尖叫起來。
那男的染著黃毛,看起來是跟他們同級的某個混子,提著褲子踹開隔間出來,怒吼:“滾!”
李嵐被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出門。
咯噔,背後的廁所門被鎖了。
李嵐罵了一句,在裏麵傳來你特麽找死的怒吼之前,趕緊溜去去樓下廁所。
她總算在上課前在找到了空位,放空膀胱,晃晃悠悠回到課桌前。
她同桌這節課沒回來。
李嵐坐在那托著腮,聽著不遠處一群女生圍在一起,聚在一起,看中心人物劃著手機。
她們一會驚歎,一會嘰裏呱啦,對著短視頻裏開著最大幅度美顏,號稱農村少女媽媽的女主播,驚歎她收到的打賞。有時候也翻著新聞推送過來的十分奢華有情調的城市情侶聖地、電視劇裏裝修精美的城市白領談著你俊我美的憐愛,女明星款款而真摯地在各個APP裏推薦奢侈品。
乏味無聊的鄉鎮中學課餘,被這小小盒子送來的遠方世界一下子裝點得絢爛了。
李嵐羨慕得伸長脖子,但數學課的老王已經進門了,女生們登時作鳥獸散。
數學課上了十分鍾還多,她同桌才回來了,在老王的瞪視下公然撒謊,說著自己肚子疼上廁所。
然後叉著腿坐回座位,李嵐看到她頭發和裏麵的衣領都是亂的,褲子扣子還沒係好,還露了半截內褲。
但是她坦然地一一係上,然後還白了李嵐一眼。
李嵐訕訕地自討沒趣地收回視線。
“你今天沒睡覺也沒看小說,也沒呆,怎麽,真要當好學生啊?”她同桌一邊悄悄地用智能機在私下搜索“驗孕棒”之類的新聞,一邊隨口問。
李嵐說不清。
老王還在台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數學題。
照往常,李嵐早在那些枯燥無聊的數字和公式裏睡著了。
但是今天她睡不著。
語文課前一覺睡醒後,她腦子裏似乎總有個外來的聲音在敲著她,要她瞪大眼睛,即使聽天書也要去聽這些課。
那似乎不是她自己的意願,是從那個很逼真的夢裏爬出來的。
“你管我。”李嵐說。
她同桌就不管她,搜完新聞,就用數學書擋著,取出瓶指甲油悄悄地補手上的指甲。
數學課上很快響起了一片呼呼的睡聲。老王狠命地挨個敲過去,但是敲不了幾遍桌子,集體罰站幾回,就又睡倒和玩倒一片。
老王比老梁年輕。才三十多歲。
他自己歎口氣,怪道:“你們從小學就基礎不好,現在不好好聽,以後更沒辦法.……少聽一堂,很多就都不懂了.……”
迎接他的隻有一片鼾聲和呆滯無神的目光。
下了課後,老王還坐在那,一個個看著課下撒歡的學生們。
下一節是音樂課。這節課歸老王上。
下下節是體育課。這節課仍歸老王上。
他沒有搶課,隻是身兼多門副課。
這所學校的教師資源不多,年輕教師資源更不多,老王這樣三十多歲的絕對算年輕力壯派主力教師。
因此他必須身兼多門副課。
當然,老王精力有限,他還同時教隔壁班的數學課,當然不可能通琴棋書畫十八般武藝。
他的音樂課就是放放歌,跟著電腦學唱,唱不唱跑掉純看學生天賦。他坐那改數學作業,改到一本就叫個人過來訂正。
他的體育課就是課外活動,學生在操場上跑操和自由活動。他坐那改數學作業,改到一本就叫個人過來訂正。
但對李嵐來說,聽聽歌跑跑操,偶爾被老王叫上去批判一翻看不懂的作業,他還心血來潮會講十幾分鍾課。但總比聽滿一節數學課好。
下午。物理和英語課為主。
物理一堂,化學一堂,英語一堂,政治一堂。
物理課和化學課反正是睡過去的。沒啥好說。都是什麽天書!撲克牌嘩啦啦比這些鳥玩意好懂多了。男生們欺負物理課和化學課的眼鏡老頭年老沒力氣喊,開始吆喝著在化學公式聲裏打牌。
英語老師是全校最年輕的老師,姓文,漂亮!是這所鄉鎮初中裏麵唯一一個不是讀的自學本科,真正從本科大學裏讀出來的。
剛剛被分到這裏不久,懷著滿腔教學熱情。
她講課講的倒是活潑。PPT、小電影都用上了。學生們吞下了小電影的畫麵糖衣,吐出了鳥語英文字幕的彈藥。
根據素質教育的要求,她全英文講課,但是迫於學生們的蚊香眼睛以及部分男學生猥瑣地在她胸部打轉的無聊視線,英語老師小文最終還是邊中文邊英文講了,務必請求他們起碼能聽懂中文部分,把視線從她胸部移開。
下課的時候,小文強撐著親切地關懷了一番,詢問對今天教學的觀感。
學生也覺得她很親切。直言不諱:老師,你那不是單詞,是幾個字母的排列組合。你那不是句子,是一堆字母集轉圈圈。
小文又一次紅著眼圈從教室出去了。
李嵐覺得她有點可憐。她還是挺喜歡小文的。因為小文有興致的時候,會給她們講講自己大學在大城市的生活,以激勵她們讀書,還說女孩們更應多讀書。
不過,李嵐也隻聽那段:大城市多好玩那段。比小文講英語帶勁多了。
睡睡吃吃,講講小話,偶爾聽一耳朵課。
枯燥無味的一天總算熬完了。
塞了一書包的作業,語文的作文,數學講義,英語講義——這些都不算啥,隨便做做就行,大不了搜個答案,或者借誰的抄抄。
學生們在放學的鈴聲響後,除了住校的,以及極個別居然一天聽完還依依不舍老師的奇行種,其他人都在極短的時間內撒腿跑出了學校,刑滿釋放。
李嵐也抱著書包跑了出去。
校門口今天有些不尋常,來了幾個陌生的人,穿中山裝,似乎是上麵的幹部。
值班的老師站了一圈。包括李嵐他們班的老梁老王老頭小文,
連校長也來了。他們湊在一起,似乎在說些什麽。
夕陽下,學生們一味地向外衝。像黑壓壓的潮水。
男孩女孩們的大喊大叫聲,和門口家長們村裏村氣的鄉音俚語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老師們站在潮水裏,背對著潮水,逆行。顯得孤零零幾根,像是隨時會被衝倒。
他們說著的那些什麽“保學”,什麽“素質”、“學校教育”之類的詞,太抽象,跟鄉音俚語間的那些親切的、叫她去玩的招呼差太遠了。
李嵐也背著書包往外跑,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回頭看了一眼逆對著潮水的老師。
她看到了老梁的歎息太多以至於漠然的臉,看到了老王憂心如焚的臉,看到了老頭年邁到跟化學公式一樣嚴肅的臉,看到了小文紅著的眼圈。
她動了動耳朵,聽到眼前不遠處,有同伴在叫她:“李嵐,出來啊,發什麽呆!”
這所鄉鎮中學在街上。
現在的鄉鎮也發展得不錯,鄉鎮企業多了,什麽精米加工廠,酒廠,公路,電線杆,移動網絡,垃圾處理站,衛生院,小商品市場,KTV,遊戲廳,網吧,超市……都不缺。
更遠處作背景的,還有大片土撲撲的平房、村房、村路,黃葉長著的冬樹。
雖然都看膩歪了,跟視頻裏的大城市沒法比,不過總比學校有意思多了。
李嵐再也不看門口的老師們,她頭也不回,跟隨著潮水湧出了學校,湧向了花花世界。
玩了一個黃昏後,天都黑透了,李嵐偷偷摸摸順著鄉路溜進家。
家裏院子裏都亮著燈,李嵐以為自己要挨揍的時候,她那暴脾氣的爹居然都沒有發飆,她奶奶坐在她爹旁歎氣。
家裏的飯菜甚至還是溫的,擺了一大桌。
桌子前坐了好些親戚。
有的認識,有的眼熟,有的根本沒見過。
有她表親戚,有她堂親戚,叔叔舅舅,表姐堂哥都坐著,還有村子裏一些眼熟的老鄉,幾間土屋加院子擠滿了。
大部分人都帶笑看她。
其中還有個叫她很吃驚的人。
那是一個她的男同學,跟她同村,是原來的學校一霸,整天在學校裏打架,夜裏就幾乎住在網吧打遊戲,調戲女同學,還調戲過小文老師,考試嘛,老是零分。
他一口黃爛牙,瘦得跟猴似的,臉上經常掛著又白癡又猥瑣的笑,醜死了,跟幾個小混混滿街竄,還老吹噓自己玩過幾個妞。
他爹忙著在鎮裏米酒廠當工人、他媽則跑出去打工了,他爺爺老年癡呆,沒人管他。這樣讀到初一初一下學期就不讀了。
李嵐特討厭這個綽號黃牙的家夥,看到他不讀了,還清淨了半年呢!
為什麽黃牙跟他爸大模大樣坐在她家裏?還像個大人一樣,叉著腿,腳邊堆著一堆紅布包著的禮物,坐在其他大人主座的那一邊。
而李嵐背著個書包,穿著個校服竄進來,被黃牙笑嘻嘻地跟看小孩子,或者看一塊豬肉一樣打量。
李嵐不痛快極了,覺得自己莫名矮了一頭。而且總有種眼熟感,覺得這場景發生過一遍一樣。
卻聽李邦——李嵐她爸叫她,聲音硬邦邦的:“你回屋裏寫作業去。”
李嵐回瞪了黃牙一眼,跑回屋去了。
回屋去她也沒寫作業,先玩了一會從小梅那借的低級智能機,又弄出自己的指甲油,學著她同桌的樣子開始塗抹指甲油。
等她爸開始敲門了,她才手忙腳亂地拿出作業,最好糊弄的語文作文,裝模作樣地寫了幾行。
從小學中年級之後就沒怎麽管過她學習的李邦擰門進來,身上沾著剛從塑料廠出來的塑料顆粒臭味,走到桌邊,看了她作業幾眼,忽然發了怒:“你寫的什麽玩意!”
李嵐才不怕他。
她媽在她八歲的時候,熬不住了,就跑去南方沿海地區打工了,聽說早換了幾個同居的,孩子也重新生了幾個了。
李邦自己沒什麽文化,小學高年級開始就壓根教不了她作業了,初中的東西他更看不懂,何況他以前務農,現在在鎮裏的塑料包裝廠幹活,忙得啥也不知道。
他能做的隻有在她每次倒數的時候揍她。
但是揍多了,李嵐撒腿就跑,連拳頭也不怕了。
家裏的老人更不用說管她。
因為沒人管她,小孩子都貪玩,李嵐很快就玩瘋了。
從此李嵐高年級以後都是隨便寫寫作業,反正鎮初中必須收她,考得再爛也必須收。
但李邦雖然隻有小學文化,女兒糊弄的那幾行作文還是看得懂的。話都講不通,還一行一半錯別字,隻能用拚音代替。
何況他也看得懂數字。
李邦從手裏揉出一張皺巴巴的試卷:“這是你上學期期末的試卷。語文都隻有二十一分。這還是你全部課最高的分數!你還想不想讀書了!”
他吼得大聲,李嵐也吼了回去:“不想讀!讀書有什麽好的,無聊,我想去沿海找我媽,我要去大城市打工!”
她已經抱好頭準備挨揍。
但是李邦愣了一下,他沒有發火,隻是目露失望,竟然說:“你想好了,不想讀書?”
李嵐說:“不讀!我從初一就不想讀了!”她從初一開始已經天天回家嚷嚷和她爸、她奶吵,吵著不讀書了,還離家出走過幾次,鬧得家宅不寧。
李邦難得心平氣和,似乎在做最後的自辯和絕望的掙紮:“我和你媽沒上過啥學,十幾歲就結婚了,吃過沒文化的虧,不想讓你走我們老路。最起碼的初中還是要讀完的吧?隻要你能讀,想讀,我肯定供你讀。”
“不讀。”李嵐堅持道:“就我這樣的還讀個屁?那些讀書好的,那是天生讀書種子,天生的,爹,咱學不來!反正也讀不出來。整天上課跟上刑一樣。我想出去打工。我們學校,我們班就很多人不讀了。我們班都走了七八個了。我關係好的小梅她們三也不讀了。我看她也過得很瀟灑,經常自己去KTV唱歌,打扮得忒好看,自己賺錢自己花。我整一個土包子,還整天就上課學校的,都快沒話和她們聊了。”
輟學的學生,一屆三年下來,平均下來,能有百分之三十。她好朋友們早不讀了。讀的那些反正也不聽課了。
李嵐心裏盤算著,要是她爸還不同意,她就趁某天卷了錢自己逃去南方……反正她的小姐妹們說要去。
她還試圖跟以前一樣說服她爸:“你看,以後讀高中,讀大學,不是義務的了,還要花那麽多錢.……就我這樣的.……”
“那就不讀了。”李邦看了她一眼,說。
李嵐愣了一下。
她說不清李邦看過來的最後一眼是什麽。
好像很絕望,沉甸甸的的像塊石頭,一直沉到眼底心底去的那種絕望。
但同時,又好像很精明,跟農民估算收成一樣,以一種痛苦窒息的精明在估算她。
李邦沉默著放下試卷,走到了門口,背對女兒說:“明天你跟我去一趟學校,辦理自願退學,然後就再也不用去了。”
“你想去打工也去吧。不過沿海太遠了,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知道你,你去外麵沒人看著還會胡搞。既然這樣,你得給我留個底,托個後。鄉裏鄉親,至少熟一點。”
留什麽?李嵐愣了愣。
透過門縫,似乎看到外麵的親戚們似乎笑了起來,黃牙咧著嘴,帶著幼稚茫然的猥瑣,跟著他爹笑得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