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碧波浩渺, 迷霧蕭森, 巫峽波浪滔天。
上空的烏雲像要壓到地麵上來, 天地一片陰沉。
船過三峽, 仰麵隻見陰沉天地間,霧攏山林、忽驚猿啼。
“陰天起霧了。”一位留著飄逸長發, 背著背包,拎著攝影機的壯年男子站在渡舟船頭,頗有自詡古時文人墨客的錯覺。
江畔氣候濕潤, 陰天冬霧更尋常,更給巫山增添了古來的神秘縹緲。
他叫謝元, 一名攝影師,來巫山取材。
謝元遠望巫山諸峰,搖頭晃腦, 砸吧了一下嘴:“倒是取景的好地方。”
船家笑道:“前方就是巫山,我們快靠岸了。”
等船靠岸,謝元早已看見雲霧繚繞的山間石道上,遊人不多, 隻三三兩兩有背包客沿道上山, 逐漸沒入雲霧。
他正迫不及待地上岸登山取景, 大約是他一路人待人很客氣,錢也給得很足,卻見那在巫山土生土長的船家忽然拉住他:“客人, 你真要進山啊?這天陰沉沉的, 都是雲, 還起霧了。”
謝元聞言怔了怔:“霧怎麽了?”
這船家,是謝元特意雇的熟悉地形的本地人,繞了另一條水路到這裏。
船家晃晃船槳,搖頭歎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祖祖輩輩,一直都有‘遭逢雲雨,不進山。逢霧起山,不出門’的規矩,何況,最近這霧確實有點怪。”他跟晃船槳一樣,晃了晃手指頭,壓低聲音:“最近,就最近,霧裏丟了三。”
“丟了三個?失蹤了?”
“是啊,一對背包客,走進霧裏,人就沒出來,警察找了半天,幾乎是搜山了,愣沒找到人,還賠了一個警察進去。都是在霧天沒的人。我們都說,霧裏有‘東西’。”
“什麽‘東西’?”謝元失笑:“老哥,哪有你說的這麽玄乎。我也見過偶爾起霧,有些生手不辨路,一腳踩空,在山裏失蹤的。您放心,我是老手了,這十幾年還從沒有在山裏迷過路,踩過坑。”
“哎,您別不信啊,為此這都封山了。也就這些背包客,膽大,都這樣了,還跟您一樣,變著法繞著路往陰天起霧時候的山上跑,就貪圖那點山山水水的景色,那是要賠命的。”
但謝元絲毫不信。
船家苦勸不得,隻得搖頭歎息,囑咐道:“您要是進了霧,感覺不對,就啊,趕緊往江裏跳。”
謝元奇道:“這又是什麽說法?”他開玩笑:“這麽冷的天,這麽急的江水,我要是往長江裏跳,這不沒命的更快?”
“江裏有神明。”船家一臉敬仰地道,“從祂老人家來了,這十幾年二十年來,三峽附近,沒出一次溺水沉船的事,祂總比霧裏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好。您碰上霧裏的東西,就往江裏跳,這附近就是祂睡著的地方,不會水也沒關係,祂準撈您。”
謝元見這大漢提起“江中神明”,敬仰得如此真情實感,不禁忍笑道:“好,多謝您提醒,我會的。”
船家這才徑自劃著擼離開了。
等他離開,謝元嘀咕了一聲“這當地誌怪傳說倒還挺有趣”,就拋之腦後,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背包,查看了一下寶貝攝像機,興致勃勃地沿著石道,往風景秀美,雲霧繚繞的巫山諸峰裏爬。
幽深高聳的峽穀裏飄蕩雲氣,有時作雨,有時作霧。
他往深裏走,想爬到高峰上去,想俯拍巫峽。
沿著石道上爬,空氣濕度漸高,隨著細細密密的山雨飄起,雲霧蒸騰、漸濃。
石階盤入山雨與雲霧中的古林,藤蘿沿著石階一路纏繞而上。
原本三三兩兩的背包客都漸漸稀疏,林中的淒然猿啼聲慢慢不聞。
山林中本就幽深,隨著蒸騰的雲霧,這下更是無分晝晦,仰頭望去,難辨天日。
謝元隻覺得山回路轉,漸漸淒迷,山裏安靜得過分。
他開始不自在,看看四周茫茫山霧,皺了皺眉:
這雲氣起霧,大得過分,難怪有好幾個人會霧裏踩空失蹤。
他正要沿著石階繼續往上爬的時候,卻聽見哢擦,地上的樹丫被踩碎的聲音。
謝元一驚,卻看見側邊的霧裏,撥開藤蘿,從側麵山道裏鑽出個氣喘籲籲的小姑娘,看起來大概也就初中年紀,身上還穿著一身藍白相間,印著“二中”字樣的校服,看見他,忙討好地笑了笑:“大叔,我迷路了,你可以帶我出去嗎?”
這小姑娘說“迷路”的時候,神態有些慌張膽怯,眼睛咕嚕嚕直轉。
一看就是在撒謊。
但是她個子矮,體格纖細,一個黃毛丫頭。
謝元這些年為了爬名山大川取景,可是練過武術的,倒不怕她有什麽鬼主意。但他警惕性也高,隻不客氣道:“跟著陌生人更不安全。我有事,沒工夫送你。我可以幫你報警,你在這等著,讓警察來送你回家。”
小姑娘晃晃一個老爺手機:“大叔,你以為我不想嗎?這霧裏根本沒信號。”
謝元怔了怔,拿出自己的菊花手機一看——信號並不因他的手機貴一點而優待他,信號同樣是銷聲匿跡的。
這都什麽年頭了,這裏又不是什麽邊陲,不該沒信號啊?
“而且,大叔,這山裏不安全,你讓我在這等,指不定我人就沒了。”
“這年頭大部分中國山裏都沒老虎猛獸。”謝元嗤之以鼻。
“誰說沒有的?你聽。”小姑娘指著茫茫山霧。
謝元側了側耳朵,這一刻,聽到霧裏隱隱有嘯聲。
野外經驗豐富,甚至跑過國外一些荒郊野嶺的謝元,一聽就知道是某種猛獸在叫喚。
倒黴!他臉色一變,隻得道:“跟著我可以,不過要聽我指揮。我問你的,你都要老老實實回答。”
小姑娘點頭如蒜。
在山半道最危險,山頂相對平坦開闊,視野也好,而且容易接收信號。
謝元帶著這小姑娘,一路穿過山霧,往山頂而去。
一邊走,一邊盤問:“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我叫李嵐,家裏是巫山縣下麵一個鎮的人,就是這附近的。”
“今年多大了,怎麽跑到山裏來了?”
“我今年十四歲,在鎮二中讀初二。”李嵐頓了頓,撇著嘴:“逃婚出來的。”
謝元險些跌了一跤,愕然:“逃婚?你?”
隨即,他反應了過來:這對於經常全國各地到處跑的謝元來說不稀奇。很多偏遠地方的農村孩子,很多初中就讀不下去書,幹脆輟學了,或者是被家裏輟學。
十四五歲的年紀,這些輟學的村鎮少男少女,就將前往城市工廠打工,或者是在本地找個工作。
因為當地男多女少,這些家長急於在把孩子送去工廠前,就給他們相親,定下親事,先成婚生子。
反正,去當農民工的少男少女們,當中起碼兩成人,也會因為在外獨自打工,失學而無人教養,早早地胡混,不如早點在父母見證下定下知根知底的正規親事。
十三新娘,十五新郎,在當地根本不是個事。
還有多的是十三四五歲就懷孕了的孕婦。
早戀、早婚、早孕,在這些孩子當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父母親戚都出席酒宴,少年夫妻倆,稚嫩的臉龐襯著極不合身的成熟禮服與濃妝。結婚照旁,新娘新郎一起圍著看喜歡的兒童動畫片。
當地政府也是當地人組成的,對這些民風民俗則幹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舉官不究。
所以抖音上才會有這麽多的少女媽媽,初中生爸爸。
果然,李嵐說:“我在上課的時候,我爸忽然來了。他跟老師說,我已經許了人家了,收了彩禮了,要退學。老師不答應,我爸就把我往外扯,硬是要把我帶走。老師和同學給他勸走了。但是我逃得過去今天,逃不過去明天。我爸連酒席都給我準備好了。我就趁回學校拿書包的借口,從學校直接逃跑了,我夫家和我家都發現我跑了,叫了人來找我。我不想回去,隻能跑到山上。”
謝元沉默。
謝元雖然知道這些在中國大地上真實發生著的故事,卻每一次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仍不免歎息。
他歎了口氣:“所以你根本就不想出山去,是嗎?”
李嵐垂頭,踢一腳地上石子:“我迷路是真的。我想出去。但是我也不想被逮到。大叔,你能不能帶我去外地打工。”
“你就不怕遇到人販子?你這個年紀,還是應該好好讀書。”
“讀不下去了。我們班裏我成績還是好的,但是我語文一百分才有五十多分。數學也差不多。而且我爸也覺得我讀下去沒用。我不想嫁人,嫁人感覺不好玩。那個男的是村裏的村霸,醜不拉幾的。但我想早點打工,我想賺錢買好手機,好吃的好玩的。”
很多一線的基層學校,比如初中,輟學率相當之高。很多輟學的都跟李嵐一樣想法。
謝元撥開一處藤蔓:“.……我會帶你出去。”
李嵐驚喜地抬起頭。
“我會把你送回學校。”
李嵐垂頭喪氣地“喔”了一聲。
他們沿著石階已經往上爬了很久,仍然周邊是一片山霧,無論是經常大江南北到處跑的謝元,還是本來就是附近人的李嵐,體力都比一般的城裏人好得多。即使這樣,他們也已經感到了疲倦。
“奇怪,”謝元皺眉:“這座山有那麽高嗎?”
還是他們已經迷路了?
他掏出指南針看了一眼,指南針是沒問題的。他的感覺裏,他們也確實是在一路向上。
“大叔,你聽!”李嵐原本已經蹲在石階上錘腳,忽然動了動耳朵,“哇,霧裏有個女人在唱歌!”
那音樂聲逐漸吸引了她。臉上露出癡迷之色:“好聽.……”
“.……喂,你去哪!”
謝元一回過頭,就看見李嵐竟然目光呆滯,竟然飛快地竄進了一旁的山林裏。
他追了幾步,她卻已經被山霧吞沒了。
可是,謝元並沒有聽到什麽唱歌聲。
他聽到的霧中聲音,是一陣陣猛獸的咆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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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嵐的具體遭遇,是我化用自聽我一個同學提過的,她初中時候親眼所見。並不是巫山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