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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9 章

  “喲, 小菊, 這兩天臉色好多了。”


  郭小菊騎著電動摩托回家路上, 碰到了相熟的村人, 跟她打招呼。


  “是嗎?”郭小菊摸摸臉頰,對這鄰居露出一個笑來。


  眉長舒, 兩眼完成月牙,這是一個毫無陰霾的單純笑容,綻在眉間, 讓她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鄰居說:“也不怪你氣色好,估計死裏逃生, 你那口子這兩天脾氣好多了吧?難得沒喝得醉醺醺的,也沒罵人,今天見他, 他還破天荒跟我說笑呢。”


  郭小菊說:“他脾氣一向好,以前就整天笑眯眯的。”


  額?祝昌脾氣一向好?鄰居楞了愣,他跟祝昌家鄰居這麽久,可沒見過祝昌多少好臉。


  但是郭小菊已經愉快地揮手, 真像個小姑娘般輕快地往家裏駛去了電動摩托。


  到家的時候, 木門開著, 門內已經飄出了嫋嫋的煙火與飯菜香氣,女兒跑出來:“媽,吃飯了!”


  他擦了擦手, 係著圍巾, 出門幫郭小菊停好車, 幫她卸下車上的那些書。


  院子裏,桌上早擺好了飯菜。女兒坐在桌子邊正在吃飯。


  而他臉上沾著一些油汙,身上還黏著一些灰塵。顯然是從地裏回來就匆匆做好了飯,再去接的女兒。


  郭小菊說:“早說了,你別幹這些,你專心看書,好考過證。”


  他隨口笑道:“你這麽忙了,難道還要把事情都甩給你做嗎?沒關係的,雖然遲了二十年,但基本知識我都記得。新知識也可以在基礎上學。”他俏皮地點點腦袋:“就是這個腦袋到了這個年紀,不太好轉了。”


  夫妻倆一邊進了屋子。


  溫水擰幹毛巾,郭小菊拿著濕毛巾,一點點擦去了他臉上的油汙,一句話沒有說。


  毛巾落下的時候,他注意到郭小菊泛紅的眼圈,怔了一怔:“怎麽了?”


  郭小菊低聲:“我隻是想起,你以前成績很好,一直想參軍當飛行員,可如今,什麽都晚了。”


  她凝視著他,望著“祝昌”鬢邊的白發,仿佛透過這張臉,想了二十年前的另一張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


  可而今,半生已過,少年情人,白頭重逢。他歲月被定格了二十年,早已理想泛黃。


  當年他為了救人才跳下了冰冷的冬天河水,卻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她隻要一想到這裏,不由痛徹心扉。


  “傻姑娘,”他心生憐愛,失笑:“做客車司機也是活,也能做得出色。一切都不晚,還有四十年。隻要我們在一起,好好活就行了。”


  “嗯。”郭小菊用毛巾擦幹了眼淚,她如今也虛歲四十歲了,早已懂得務實。


  上天讓她所愛失而複得,已經是太好太好了,能相守過完下半生就足夠了。


  她不由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聽說客車司機賺得還可以,你可以輕鬆一些。”他笑道,“你不是喜歡插花嗎?以前還想過能不能去學植物?如果我開始賺錢了,你就可以去自考,學花藝,我們攢夠了錢,年紀大了就開一個花店.……”


  他們說說笑笑攜手出門,黃昏的陽光打在這對不再年輕的情人臉上,顯得分外柔美。


  女兒咬著筷子,驚奇地看著父母的笑臉,覺得爹媽幾乎變了一個人似的。


  不過她覺得很輕鬆,畢竟爸爸不吼她了,身上也沒有酒氣了,總是很溫柔地教她改錯題。媽媽也不總愁眉苦臉了,還會給她帶些玩具回來。


  他倆坐下吃飯,互相夾著飯菜。


  吃完飯後,郭小菊對女兒說:“你在家把門關好,好好寫作業,爸爸媽媽出去一趟。”


  女兒咬著筷子應了一聲。


  等郭小菊夫婦出了門,女兒吃完飯,關上院子門,一個人搬了張小桌子,坐在院子裏,一邊寫作業,一邊抬頭等父母回來。


  篤篤篤。


  “誰啊?”女兒喊了聲。


  “我有事找你爸媽。”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聲音,隻是那聲音幾乎沒有起伏。


  “我爸媽不在,你等會再來吧。”


  “我有急事,你爸媽去哪了?”


  “剛剛出門去掃墓了,去哪裏我也不知道。你待會再來吧。”


  門口的聲音消停了。


  張玉獲得了自己要的訊息,微微蹙眉:掃墓?

  既然是剛剛出門,那應該走得不遠。


  正在寫作業的女兒抬起頭,視網膜裏卻一晃而過電光。


  天幹得很,沒有要下雨呀?怎麽會有閃電?


  她沒有多想,重新低下了頭。


  *

  後山上,他忡怔地望著那兩座墳墓。


  它們被清理得很好,即使墓中主人的兒子二十年沒有來過了,它們也依舊沒有生長多少雜草,看起來是定時有人會來掃墓。


  他父母早逝。在他剛成年的時候就沒了。隨後,僅僅兩年後,他也跟著身死命消。


  除了菊這傻姑娘外,誰還會惦記他的父母,二十來年,年年來掃墓?


  他忍著淚意,柔聲對郭小菊說:“菊,我想和爸爸媽媽單獨說幾句話。”


  郭小菊點點頭,便走遠了一些,走到一旁的小樹林裏去了。


  他走到那兩座墓前,撫著石碑,半晌,才歎道:“爸,媽,兒又到世上了。今後,兒會帶著菊,年年來親自掃墓,一直到走不動路為止。”


  他跪在墓前,恭敬地磕了幾個頭,重新爬起來的時候,卻驟然聽到天空響起霹靂雷霆聲。


  雷聲一響,一股氣息彌散開來。


  他周身不由自主地震顫起來,帶著極度的畏懼。


  他借身還陽,卻到底曾在水底做過二十年的縹緲孤魂,周身帶著舍之不去的水澤陰氣,一碰到這氣息,便覺得如大山壓頂:“敢問是哪路尊神到這裏?”


  話音才落,一陣微風拂過。


  紅綾飄飄,天上飄然而下個少女。執金環,挽紅綾,腳下正收了紫電青光。


  靜靜立在他跟前,看起來沒比他女兒大多少歲。直麵時,那股震懾普羅水族的氣息卻更加濃重。


  他被駭得退了一步,咬牙忍住那想俯身下拜的欲望。


  來的肯定也不是凡人。菊還在不遠處的樹林裏。


  他心下打定主意周旋。


  少女卻將黑白分明的眼釘住他,一語道破天機:“你不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你已經死了。”


  他顫了顫,抬眼看去,卻正好對上少女的雙眼:


  在少女眼中印出的,並不是年逾四旬,因為常年酗酒胡混而兩鬢蒼蒼的祝昌,裝在這幅軀殼裏的,是個二十歲左右,容貌秀氣開朗,唇邊還有點愛笑酒渦的青年。


  隻這青年渾身慘白,身上還纏著水草,身上陰森森的氣息濃重,望之不似活人。


  這黑白分明,清澈到幾乎倒映著塵世的雙眼,竟能勘破陰陽!

  他知道今天確實碰上了不得了的人物,想起鯉魚囑咐,便幹脆承認:“.……是。我是河下水鬼,原名楊飛光,這一次是借身還陽。”


  少女道:“你搶了他身體,但他尚有妻子女兒在世,你應還給他。”


  楊飛光咬牙:“不可能!我不會把菊她們還給他。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我雖是借身還陽,但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


  “為什麽?”少女問。


  她神態平靜淡漠,沒有動手的意思,看起來倒確實是在詢問。


  楊飛光淒然一笑,向少女講了二十年前的經曆。


  二十年前的冬天,路過河畔的楊飛光聽到有人在河裏撲騰,叫救命。


  他一向心腸熱,見四下無其他人,人命為重,便顧不得其他,脫了外套就跳下水,把那人往河岸邊拖。


  誰知那人落水裏慌了神,竟勒住拚命掙紮起來,以楊飛光為壑,向水上爬。


  最後,楊飛光精疲力盡,把那人推向了河岸,自己卻因為被他勒得抽了筋,腳被水草勾住,最終沉入了水裏。


  “你後悔救了人?”少女問。


  “不,”楊飛光道:“我不後悔救人。他不是故意害死我。隻是溺水者的本能而已。”


  “但是死後二十年。我卻後悔救的是他。”


  “那天,我本來是去見我心愛姑娘,我對不起她,沒見到她,就沉在河裏了。等我重新恢複意識的時候,我已經死了,眼前是水草和河水,水麵到處有人喊我的名字,菊已經瘋了,在河邊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名字。我想應她,但是死人的聲帶發不出聲音。


  我看著河水上浮起了我的屍身,那屍身被泡腫脹了,很難看。菊卻趴在一邊放聲大哭,拚命吻那發白的臉。


  我看著村民認為水草害死了我,不吉利,於是把河底的水草清理一淨。


  我也看著菊出嫁了,嫁給了另一個人,她路過河邊的時候,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我在河底,有微弱的意識,卻沒有任何能動的手段,隻能透過流動的河水,看著人世的一切。


  慢慢地,我認命了。我父母早逝,在人世除了菊外無牽無掛。菊卻還年輕,我希望她忘了我,和她丈夫能好好地過,希望那個人能對她好。


  可是,他對她不好。


  我眼睜睜地看著菊慢慢憔悴,那麽年輕,路過河邊,照在河裏的影子那麽蒼白,臉色發黃,眼睛裏慢慢沒有了生息。


  她自己的理想,她自己的生活,都退到了服侍他們一家後麵,他們卻還對她朝罵暮怨。


  我待她如珠如寶,他們叫她做牛做馬。


  她跑到河邊,青紫著額頭,抱著女兒,剛出生的女兒,嚎啕大哭。


  女兒不好嗎?

  我以前經常和菊說,我想要個像你的女兒,以後天天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牽著你們一大一小逛街。


  他打她。他是廢物!卻把自己的懦弱和失敗發泄給菊和孩子,菊照顧家裏,耕作辛苦,他卻喝得醉醺醺的,竟然打她,朝她暴跳如雷!

  他憑什麽?

  一次,兩次,三次,你知道這麽多年來,菊有多少次路過河邊,竟然想跳下去?


  我憤怒,惶然,卻無法言語,無法現身。隻得奮力托起水波,耗盡力量,一次又一次把她托出水麵。


  他卻從來不在意為什麽她有數次濕漉漉地回家。”


  張玉的眼裏,看著那緩緩敘述的慘白青年,眼裏流下血紅的眼淚。


  那是培訓裏說的,鬼的眼淚。


  “我在水波下很多年。數著河邊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晃而過二十次。


  終於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麽,天地一晃,像是什麽波紋宛然新了人間,河麵泛起霧氣,我心中的憤怒與後悔忽然積蓄成了力量,我發現自己能動了,意識裏塞滿了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信息——關於做鬼的信息。


  我動一動手腳,那曾經把我拖下河去的水草,就能夠瘋狂地到處蔓延。


  我能夠掀起河水,吞沒河邊的人。


  我知道了自己是水鬼。


  因為我是救人而死,我甚至還有一個讓其他人替死的機會。


  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恨意,我也不恨任何人。但凡落水的,我都會放他們上去。


  我隻等一個人,等那一個機會,挽回一次遲了二十年的錯誤。


  終於讓我等到了。


  那一天,敗了家業,又氣死了自己爹媽,年過四旬的他,大概又在哪喝得醉醺醺的,和狐朋狗友喝醉了,嘴裏不幹不淨,朝家裏走去。


  他回到家,大概會又朝菊一通發泄。


  他喝得太醉了,分不清東南西北,走到了水邊。


  望著水波,嘲笑:你個狗東西,當年你救了我,我看你那個情人可憐,娶了她當老婆,咯,誰、誰想到,是個隻會生女兒的掃把星,敗了我家財,克死我爹媽,害、害我絕後!

  他朝水麵踢了一腳。


  踢空了。


  他滾下了河。


  他在水下拚命掙紮。


  我在河下,冷冰冰看著這個禽獸自投羅網。


  你踩著我,從河裏爬了出去。


  我不後悔自己當年救人。


  但這一次,我不會再救你。


  既然,你不愛惜自己為人的身份,那麽,還給我吧。


  把一切都還給我吧。”


  楊飛光慘淡道:“您說我搶了祝昌的身體,但於我而言,我隻是來取回一段人生,他不珍稀,不愛惜的人生。”


  “是我誤了小菊前半生。就還她清平後半生。”


  身後,郭小菊站在樹林裏,卻早已淚流滿麵。


  隻聽過楊飛光簡單講述自己當年不是意外落水,而是救人而死的她,並不知道一切的真相,更不知道楊飛光當年救的是誰。


  她一步步走出來,攔在了楊飛光跟前:“如果您非要驅走飛光,請允許我和他一起離開。因為我明知道他已經取代了祝昌,卻沒有想過報警。”


  楊飛光聞言急了,正要說話,卻聽到那平靜得過分,像廟宇裏尊神的少女,竟然輕輕一歎:“.……那你們的女兒怎麽辦。”


  夫婦倆怔了一怔。


  少女淡淡道:“我隻是來調查異常的,祝昌既然是自己掉下去淹死的,你沒有傷害無辜,沒有向我動手,那怎麽處理異常,是特安局的事。我已經現場錄音傳回特安局了。”


  少女道:“我再問你一句:你確定你是二十年前,死後就有了意識?隻是最近才真正從微弱的意識,進化成了水鬼?”


  察覺事有轉機的楊飛光忙應了聲:“是。”


  少女微微沉吟,似乎在思考什麽,忽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特安局秒回處理報告。


  她抬起頭,向夫婦倆點點頭:


  “特安局的監控。希望你配合。”


  “監控”?不是消滅?夫婦倆回歸神來,麵露驚喜之色,抬頭再看,那少女卻早已無影無蹤,視線裏隻留了一抹紅影。


  *

  天洲市特安局,劉豪放下了手裏的通訊器,招呼其他同僚:“幹活了,幹活了。”


  通訊器的屏幕裏還留著一道同錄音一起傳來的訊息:


  無惡行,慎重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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