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夜色裏, 村民們打著手電筒晃著,還有人開了車來, 亮起車燈。
在這些微弱的光裏, 一群人分幾撥,沿河打撈落水的祝昌——郭小菊的丈夫。
郭小菊帶著女兒,跟著村幹部,在河的上遊,也就是她丈夫落水的地方,一段段、一寸寸地撈捕過去。
女兒開始哭喊著叫“爸”, 過了一會,她不喊了。因為如果她爸爸真在河裏……也聽不見了。
不知道撈了多久, 夜逐漸已深,有些村民家裏有事, 陸續回去了。
陪郭小菊撈人的是村幹部和那個小李。
到半夜的時候,女兒哭累了,睡眼惺忪, 怕她栽下河, 郭小菊把女兒打發回家去了。
又過了一會, 連村幹部也嗬欠連天。
唯小李仍一語不發地撒網、起網。郭小菊則神態麻木地跟著幫襯。
上遊沒有, 他們便沿河而下,水草越來越豐茂,河水也越來越汙濁。
終於到了河水下遊。
河下遊分支處, 有一深潭。
潭水幽深, 常年冰涼。
小李凝視深潭半晌:“有可能在這。”
村幹部站在潭邊看了半晌:“看不見啊。而且這個潭, 我們白天也撈過……沒撈出來什麽。”
小李說:“你們等等。”
“哎!”村幹部還來不及阻止,小李就跳下水去了。
在村幹部和郭小菊急得直喊時,過了幾息,咕嚕嚕,水麵冒氣泡,小李從水裏浮出來:“找到了,就在潭底。”
“奇怪了,白天撈的時候,也沒撈到啊。”村幹部喃喃自語。
“可能是白天在漂,下午漂到這了。而且一般的網撈不出來。潭底有很深的水草,他被水草纏住了。”小李說。
郭小菊麵色一白,雙腿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心裏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卻終於落地了。
“靠我們幾個撈不上來。小菊,你和小李在這等等,我去叫人。”村幹部走得急匆匆。
此時已是淩晨兩點三點鍾了。夜已經非常深了。但天也快亮了。
郭小菊坐在原地,雙眼發直,麵色蒼白,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麽。
小李卻沒從水裏爬出來,他在潭水裏望著郭小菊:“你想要他回來嗎?”
郭小菊沒有回神,他就再次重複,一直到她終於回過神來。
夜色裏,水中小李的麵貌模糊不清,隻能看到一對大大地,無神的、形似魚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郭小菊苦笑:“別開玩笑了,他回不來了……”
她不知道回家之後怎麽麵對女兒的詢問。一時什麽也想不到了,心裏亂紛紛的。
小李卻道:“如果你想,他就能回來。”
郭小菊被他說得愣了一下:“什、什麽?”
“他的肉身被水草纏著保存,還有活氣。”
郭小菊驚恐地瞪著他:“你到底在說什麽?”
小李以為她真想探究,竟耐心解釋:“是水下的它保存的。它驅使水草,把他拖在最底下,所以你們怎麽撈都撈不出來人。它被困十幾年,想找個代替的,自己好還陽。隻是你們人來人往,白天紛紛擾擾,陽氣攪得它不敢輕舉妄動。所以等夜深了,它出來活動的時候,我才順著氣息,找到了它藏東西的地方。”
“你需要快些決定。因為它之所以保存你丈夫的肉身,是因為要等個時機。現在是天亮前最黑的時候,也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它要還陽,也隻有等這個時機。過了這個時候,你丈夫就再也回不來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郭小菊卻駭然,一霎那想到村人的私語:聽說這河裏是有水鬼的……
人在極度驚悚中,可能會放大一些平日裏會掠過的細節。
譬如,水中的小李,那無論如何都看不清的麵貌上,耳朵後,似有附著一些細小的、甚至在夜色裏有一些閃亮的東西——像是某種魚的鱗片.……
譬如,小李的聲音,其實並不像青年男子,那是個無機質的,非男非女的聲音。也不像是通過喉嚨發出來的,倒像是腹腔裏的震動。
再譬如,小李的眼睛,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類似的眼睛.……同樣是泛白的,無神的,睜大的,不眨眼的,死死盯著她的……
眼熟嗬.……眼熟……脊背上躥閃電似的酸麻,郭小菊如醍醐灌頂,恍然間有所明悟。
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小李以為她還在猶豫,催促道:“天快亮了,水下的它馬上就要來取這具存好的肉身了。你快點決定,要不要他回來。”
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多想,郭小菊下意識地選擇相信了小李的話,心裏便矛盾萬分起來。
原來知道祝昌回不來的時候,她心裏是惶恐的,悲痛的。
但是,現在知道他能回來了,她的心底卻更劇烈地地掙紮起來:要不要他回來……?
四十年來的人生碎片在眼前飄過,她年輕時候,她一心一意喜歡的那個人落水死了,從來不心疼她的父母,看上祝家有錢,死活逼著給她牽線……
生下女兒前,祝家的婆婆公公和祝昌因她久不懷孕的嫌棄.……
生下女兒後,他們嫌棄沒有兒子的白眼……
女兒尚小時,他不顧家人的規勸,一味聽信狐朋狗友的豪擲……
家敗後,他遊手好閑,不但不去找工作,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動輒對辛苦勞作的她暴怒.……
她想過離婚,女兒扒在膝下哭,父母和所有親戚一聲聲地勸,村裏長者甚至派出所的勸和,回到家,祝昌的白眼.……
可是,他也曾為她生病而彎腰背她上醫院,也曾為女兒買玩具而奔波遠路。
祝昌和她結婚二十多年,帶給她的痛苦和風霜,遠比溫情和快樂要多。
短短的,浮光略影般的溫暖,半生長久的苦痛冷漠。
半生因由,堆在心頭。
郭小菊臉上因為勞苦而生的皺紋全擠在一起,最終說:“讓他回來吧。”
從來善良敦厚的她歎了口氣,像白天那樣,喃喃歎道:“造孽啊.……這都是什麽事啊.……好歹是條命.……”
小李凝視著她,不知道看到了什麽,靜靜道:“他會回來的。”便重新一頭紮進了潭水裏。
咕嚕嚕,咕嚕嚕,水麵不斷冒氣泡,氣泡越滾越大。
似乎表麵平靜的潭水下,正在發生著波翻浪湧的激烈水波震蕩,仿佛龍爭虎鬥。
很快,潭水翻滾了一遍,重新平靜下來,似乎水下達成商量一般,熄火了。
小李沒有重新浮上來。
但一具男性的軀體緩緩浮上了水麵。
那具男體的麵貌,正是她落水了一天一夜的丈夫祝昌,衣服上還纏著一些水草。
*
天邊初初亮的時候,村幹部終於帶著警察局的警察,還有七八個帶工具的村民趕到,卻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寬闊的水跡從潭邊一直滴滴答答地蔓延到了不遠處一顆槐樹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水裏被拖了出來。
而槐樹下,蹲著個滿麵愁苦的郭小菊。
她跟前,正昏躺一個全身濕透了的男人。
之所以肯定那男人隻是昏躺著,是因為警察看到他的胸膛還在一起一伏。
村幹部大叫一聲:“祝昌!這、這,小菊,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
郭小菊磕磕絆絆說:“他喝醉了,掉進潭裏,自己又爬了上來,躺在樹下昏睡。昨晚天太黑,我們沒看到他。”
她的說法有很多疑點,村幹部將信將疑,環顧四周:“小李呢……?咦,誰是小李?”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這個“小李”的麵貌,一時不由冷汗濕透了背脊。很快,他和其他村民一樣,壓根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麽一個人了。
祝昌“活過來了”,這件事很快就成了村裏的奇聞。
大家都爭相來看祝昌。
他喝了一肚子的水,人倒確實沒事。呼呼大睡到第二天中午就徹底醒了,隻是頭痛欲裂,得了重感冒,記性也壞了,問他喝醉酒之後的經曆,就什麽也說不清楚。
郭小菊給他煮醒酒的薑湯,祝昌一口灌了下去。
躺在床上,抱著被子,靠著妻子,見人隻茫然地搖頭。
大家什麽都問不出來。沒奈何,警察,村幹部,村民,陸陸續續也就都走了。
這件事徹底成了懸案。
人走光後,女兒寫著作業,悄悄探頭看爸爸,卻又趕緊縮了回去——怕她爸又吼她。
祝昌卻沒有生氣,望著女兒打量,回身看郭小菊,眼裏閃著陌生又溫柔的光,神態竟無端年輕俏皮了幾分,顯得那張常年暴怒的臉都秀氣了起來:“她長得真像你。”
郭小菊沉默地收拾湯碗。
祝昌經常埋怨她沒有生個像他老祝家的男孩。
雖然這一次的語氣卻不大一樣。但她也不願搭理這臭話頭,徑自走出門去洗碗。
祝昌沒有像往常一樣生氣,隻凝望著她風霜勞苦而發皺的手,低低地歎了一聲,忽然喚道:“菊,二十年,你辛苦了。”
語氣溫柔。
砰。
女兒在屋裏聽見屋外的碗盆碎裂聲,叫道:“媽,碗碎了好多呀!”
“寫你的作業!”郭小菊坐在院子裏洗碗,頭也不抬地回女兒。
收拾碎裂的瓷片的雙手,卻輕輕地抖著,眼淚流過不再年輕的麵頰,砸在了洗碗盆裏:
祝昌從來連名帶姓叫她郭小菊。父母叫她二丫。
唯一一個會用這樣的語氣叫她“菊”的,隻有一個人。
也是除開女兒外,唯一會心疼她的人。
一個二十年前,就早已因為意外而葬身水底的人。
這一霎,她若有所感,放下手裏的碗抬起頭,忽然看到陽光照耀下,不遠處的河水水麵上,一條瘦巴巴的鯉魚忽然跳出了水麵,身上細細的鱗片閃著光,像是陽光在水麵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