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 郭小菊起就了個大早。
她要去市場買鮮魚回來,準備熬製魚湯送去醫院。
她穿了毛衣, 裹上大紅羽絨服, 燙著個中年女人鍾愛的卷發,提著菜籃子出了門。
這個點,菜市場已經開門,不少覺淺的大媽大娘早擠進去搶鮮貨了。
郭小菊時不時和菜販子打招呼。
她這幾年經常在這買菜,人都和她熟了。
走到海鮮區那一圈, 幾個大攤販的老板和她打招呼:“郭大姐,今個買魚啊?”
“是啊。”郭小菊說:“陳羽進醫院了。聽說是跟同學打架,這不,給他買個鮮魚熬湯補補。”
“男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也沒什麽大不了, 喝點湯養養身子就好。郭大姐,我家的魚新鮮,特別適合煮魚湯。今個剛從湖裏撈上來呢, 你看,這活蹦亂跳的,鮮著呢。”
攤販們爭相給郭小菊舉薦自家的鮮魚。
郭小菊是陳家雇傭照顧陳羽的阿姨。陳家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 忙昏頭腦, 除了給錢外,哪裏有空管兒子的衣食住行。他家的祖輩也基本都不在世了。因此, 通過中介, 雇了進城打工的郭小菊, 給了超過市麵的工資,隻為讓她在陳羽放假時,定期來家裏照顧他。
郭小菊是老實人,厚道人,可憐這男孩十幾歲,就孤孤單單一個人過活。因此在自己能照顧的範圍內,一向是盡力照顧的。連菜蔬也專門挑好的買。
她比劃了好幾家的魚,卻都不滿意,一直挑到了最東邊的一家。
這家海鮮攤剛開業,攤主滿麵風霜,臉蛋糙紅,說自己是漁民,這些都是自己親手捕上來的。
他家的魚跟別家不同,都是裝簍子裏的,一看就是現捕的,連甩尾巴的勁頭都比別家的鮮活。
其中有一尾,雖然瘦得很,卻看起來非常肉質勁滑,適合熬湯。
郭小菊一眼看中了,卻還要裝個不太滿意的樣子殺殺價,撿個肥瘦。
“你看你這鯉魚,是不是坑人呐?”
“大姐,這話怎麽說?”
“你看,這條特別瘦,蔫蔫的,是不是快死了?還賣那麽貴。”
攤主說:“大姐,我自己捕的魚,從沒亂賣過,這條魚賣這麽貴,當然有我的道理。”
他見郭小菊還有點不滿意的樣子,就湊過去,壓低聲音道:“我跟你說,這條瘦的最貴,那是這魚不一般,吃了特別補。”
攤主說,他今天捕魚的時候,發現魚全都往一邊趕,隻有這一條在原地徘徊,在那邊流眼淚!
郭小菊愣了一下:“魚會流眼淚?”她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魚會流眼淚。
她皺眉:“你別哄我!這眼淚流下來在水裏,都是透明的,偏你能看見?”
攤主說:“我看不見,但是我聽到它哭了。我爹老跟我說,這會哭的魚,那不是一般的魚,吃了它,大補。”
那條瘦魚窩在水底,一動不動地,偶爾吐個泡泡,顯示它還活著。
“我怎麽聽不到魚哭?快死的魚了!這個價,賣不?”郭小菊伸出手比了個價格,直接把原價對半砍了:“高過這個價,管你再吹的玄裏玄乎的,我不買了。”
“哎!大姐,大姐!我給你成本價!”這是他這半天的第一個主顧,攤主見她當真要走,連忙說:“成成成,我賣還不行嗎?你們這些大姐,哎。”
郭小菊才不管他怎麽感慨,叫他把魚串了草繩,還送了裝帶水的塑料袋裏,就提回去了。
她提出門的時候,天也沒亮透,陰的,帶著濕意的冷風吹過街道上的落葉,地麵上開始浮著淡薄的霧氣。
郭小菊感覺腿腳有些刺痛,嘀咕了一句:“看來今天是沒太陽了,濕的,又曬不成衣服。”
她想著在醫院裏躺著的陳羽,這小孩平素尊重她,一口一個阿姨喊得甜,心裏就惦記,想著快點煮好魚,到中午給那孩子送去。
到家,把這條瘦巴巴,蔫頭蔫腦不動彈的鯉魚拎出來,它竟然還好賴活著,看起來倒是命硬。
郭小菊開了火,煮了水,又磨亮了菜刀,備好了洗魚鱗的盆子,把鯉魚摁進盆子裏洗了洗,放上案板。
雪亮的菜刀比劃著削魚鱗。
第一刀還沒下刀,隻有她一個人的廚房裏,忽然響起“嚶嚶嚶”的哭聲。
那哭聲特別明顯,像個小女孩,在絕望之中抽泣。
可是左右無人,鄰居家也都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這個點是絕對沒人在的。
而這哭聲近在咫尺。
郭小菊的視線慢慢移向那條案板上的魚,握著菜刀的手在發抖,她忽然想起攤主說的話:
我聽到它哭了。
這條瘦巴巴的鯉魚躺在案板上,等待著被削去鱗片、剖開肚腹,取出內髒,放入湯鍋。
它那睜大的魚眼上,一滴滴豆大的眼淚滾了出來,就滾在木質的案板上。
明明是泛白的魚眼,卻仿佛幽怨一般,死死地盯著郭小菊。
那絕望抽泣的小女孩的哭聲,果然是從它口裏傳出來的!
魚.……魚.……這條魚.……會哭……
“砰”,郭小菊的菜刀落了地。
她兩腿戰戰,奪路而逃。
砰地甩上了門。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
魚躺在案板上,失去了水,漸漸窒息的時候,門重新打開了。
郭小菊強忍恐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那魚還在案板上,隻是哭聲越來越低,那小女孩的哭聲越來越慘淡,像是一個孩子瀕死前的細弱掙紮。
它沒有像故事裏那樣做什麽,相反,聽起來,它虛弱得快死了,那聲音更像是求救,懇求饒恕……
她家裏也有個女兒。這細弱的哭泣聲像女兒生病時痛苦得連聲叫媽……
這.……
不知道過了多久,聲漸不聞前,噗通,新鮮的空氣隨流水灌入,鯉魚漸漸緩了過來,它動了動尾巴,發現自己被放進了水裏。
它揚起頭,看到郭小菊那張帶著勞苦風霜皺紋的臉正在歎氣:“造孽啊。這都是什麽事啊。”
最終,郭小菊把這條會嚶嚶嚶哭泣的魚,裝在臉盆裏,走到河邊,連盆倒了下去
鯉魚在水下看了郭小菊很久很久,最終才緩緩遊開了。
*
郭小菊回到菜市場,重新買了一條魚,一直忙活到中午,煮好了魚湯,順帶幾個小菜,送到了陳羽住的醫院裏。
陳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感激道:“謝謝阿姨.……”
陳羽的臉色並不好看,躺在病床上修養了兩天,臉色還是發青,眼下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最詭異的是,神態還透著詭異的滿足。
她放下保溫盒,擔憂地絮絮叨叨:“小羽,你這臉色看起來更差了,那個打人的真不是東西,都是同學,怎麽能下這麽狠的手.……”
“阿姨,你手機響了。”陳羽提醒了一下。
郭小菊拿起手機接聽電話,也沒想避著陳羽。
陳羽就一下子看到她的神色惶然了起來。
半晌,才放下手機,為難道:“小羽.……阿姨……”
陳羽早就已經聽到了,電話裏,大約是個男聲,在那嚷著土話,大約是說,郭小菊的丈夫喝醉酒落水了。
郭小菊的丈夫不是個好東西,好高騖遠,一會嫌農民太苦,一會嫌工人太累,一會又覺得正常的小買賣賺不到多少錢。不知道整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倒騰個什麽,夫妻倆早年的積蓄,女兒讀書的錢,全被他賠在有的沒的生意裏了。他自己因為賠錢,就失魂落魄,整天喝醉酒東遊西逛。
要不然郭小菊也不用在家裏照顧家人,照顧田地之餘,還來給人家當保姆阿姨。
如果不是掙命生下的女兒還小,郭小菊早就離婚走人了。
陳羽忙說:“阿姨你忙自己家的事去,我這沒什麽的。我再休息一兩天就好了。實在不行,我可以臨時請人的。”
郭小菊猶豫再三,還是向陳羽道了一聲假。
她家住的比較遠,要轉幾趟車。現在坐公交,到了地方還得走一小時的路。
估計到的時候天都黑了。她隻得立刻動手,緊趕慢趕,趕緊回家看看丈夫的情況去。
到祝家村的時候,天色果然已經暗了下來,土屋門口,十二歲的女兒坐在門檻上哭,門口圍了一圈的鄰居,其中還有村幹部。
郭小菊心急如焚,抓住村幹部,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村幹部說:“我們正叫人找著呢,小菊啊.……你.……你做個心理準備,情況有點怪.……我們在村邊的河裏,跟別村的一起,沿著上下流,撈了半天,沒撈出來人。”
郭小菊不知道他說的“情況有點怪”是什麽意思,隻當村幹部說的是要做好不測的準備。登時心裏咯噔一聲,雙腿一軟,強自鎮定地點點頭:“帶我一起去找吧。”
他們一邊走,一大群村人看熱鬧的、想幫忙的,都一起跟了過去。
一邊走,一邊有人嘀咕:“不是有點怪,是怪得很,這老祝他剛掉下去,村裏就有人看到了,咱立刻就撈人了。這河也不那麽大,上下遊都找了,怎麽就愣撈一天沒撈到……而且,我們這河,平時也不長啥水草,就一個下午,就長滿了水草,不正常啊。”
另一個人說:“哎,聽說這河裏是有水鬼的……你說是不是.……”
“去,什麽時代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傳說了,別瞎說……”
村民們正悄悄地嘀咕著的時候,河邊到了。
這條往日裏靜靜流淌的清澈河流變樣了。
河岸邊,不知何時生長了長長的水草,一直蔓延到河底去。
在黯淡的夜色下,河邊彌散著淡淡的霧氣,河水看起來比白日要深沉渾濁多了。
村民撫了撫胳膊,打了個寒顫。
有個人影背對著眾人站在河邊。
村幹部說:“啊,這是下午來幫我們撈人的小李。他是漁民。“
小李似乎是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
他穿著深色衣裳,整個人在夜色裏黑糊糊的,看不大清麵貌。
“你們來啦。”隻有一對眼睛,無精打采地盯著眾人。
主要,是盯著郭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