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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4 章

  冬天的天洲市, 天空冷得有些陰蒙蒙。


  樹葉雖仍綠在枝頭,那綠卻是黯淡的。


  濕冷的風從窗台縫裏鑽出來, 吹透棉衣羽絨, 吹得人骨頭裏都生了幾重的冰。


  “老師來了!”坐在班裏末尾的男生往窗外看了一眼,連忙扯著嗓子嚎了一聲,提醒同學們趕緊把手機藏好。


  高一五班的班主任姓董,單名一個範字。


  他走進來的時候,班裏的學生全正襟危坐, 或者看似低著頭翻書。


  經驗老道的董範一眼就看出他們的裝模作樣,大部分都還殘留著劇烈動作後的感覺,姿態僵硬。


  他心裏想著待會再收拾這幫小兔崽子, 叫那個坐在前排, 唯一一個真地正襟危坐的女孩子:“張玉,你出來一趟。”


  那頭上紮著紅綾, 個子不算高, 身形纖瘦,卻背脊挺直得像一顆小鬆樹的女孩, 便應了一聲,站起來,隨老師出去了。


  原本就在裝模作樣的大部分學生一霎時都豎起耳朵。


  張玉在他們天洲市一中的高一,可謂是風雲人物。


  動輒請病假,偏偏每次考試都能排名前幾的人實在不多。


  隻是這個女孩子實在不好接近。


  “哎哎哎, 你說老董找她幹嘛?”坐在她後桌的一個學生捅了捅自己同桌陳羽的胳膊。


  陳羽悶悶道:“我怎麽知道。”


  他們在說小話的時候, 門口忽然探出老董一張老臉:“這一節我有事, 跟你們體育老師換課了!你們下樓上體育課去吧。下樓的時候安靜點,別吵到了其他班,吵到其他班你們這節就改自習。”


  教室立刻歡呼聲震天。


  對高中生來說,一節不被主課霸占的體育課,實屬來之不易。


  一五班的學生們一臉興奮又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體育課,一向是生活緊張的高中生們的放風機會,體育老師當然也清楚這一點。鬆弛有度,才不會把人憋死叫他們集中活動了一會手腳,又跑了幾圈,練了練體育項目,也就放他們“自由活動”了。


  等大家都去玩後,陳羽坐在樓梯上,悶悶地望著樓下正在撒歡的同學們。


  男生們群聚一起,或打籃球,或踢球。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小團體散步、竊竊私語。


  這時,那被老師叫去的女孩終於抱著一本書緩緩下樓來了。


  隻是她沒有融入任何一方,獨自坐在離人群較遠的花壇陰影下,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看封皮大約是語文書吧。


  她各科成績都好,唯獨語文成績有缺憾。


  偶爾,她會抬頭看一眼在寒風裏仍然揮灑活力的少男少女們,卻並不靠近。


  風吹起了她垂在鴉發間的豔豔紅帛,輕柔地拂過她白皙的側臉,她又重新低下頭去。


  操場有不少的女學生,但凡是留長發的,也都綁著個下垂的帛帶,其中以紅色居多。


  她們都悄悄學她。


  陳羽透過樹木的空隙,盯著那起落的帛帶:


  但她們都不如她。


  這帛帶紮在她的發間,才有奇異的豔豔之色。概因她太靜默太素淨了,便襯得那豔色也奇異了起來。


  此時,她翻書翻著翻著,忽然翻到了一張紙。她盯著這張紙看了一會。


  忽地抬起頭,竟穿過那些樹杈草叢,雷達一般精準地看住了他的方向。


  當那對清淩淩的眼睛和他對上的一霎,他臉騰地一下燒起來,慌手慌腳地爬起來往樓上跑,雙腿幾乎軟成麵條,還險些跌了一跤。


  她會不會看到我了?她這麽厲害,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看她?


  第二個念頭根本不能想,隻要一想,他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燒紅了,等同手同腳地躲到了樓上更隱蔽處,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害羞地從窗戶再看出去。


  還沒看到她的身影,衣領被人拽了一下。


  陳羽回過頭,眼前卻被一片陰影籠罩。


  堵住他的是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他們是隔壁關係班的。


  他們“嘿”了一聲:“小白斬雞,跑啊,今天怎麽不跑了,還自己送上門來了?”


  陳羽瘦弱得跟一般女生差不多,皮膚白得出奇,五官雖然生得俊秀,但平時悶頭讀書,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跟男生們品頭論足班裏的姑娘,甚至好幾次公開駁斥他們的意淫,因此男生裏人緣不好。偏偏有些女孩子就喜歡跟他搭話,連其他班的女生都有。


  他們哥幾個看他不順眼,想找機會揍他很久了!


  何況這姓陳的也沒什麽關係好的兄弟,被揍了也沒什麽人給他撐腰。


  可惜陳羽為人機敏,不是跟老師一起行動,就是避著他們走。


  有一個健壯的體育生擼起袖子,怪異道:“還能咋地,這小白臉偷看妞忘了跑唄。”


  他們跟蹤他,早就知道他一直注意著一個女孩,便嘲笑起來:“他也就這眼光,也是,就他這體格,也就看看這種幹癟又長得一般般的的黃毛丫頭。還什麽風雲人物,整天請病假,病怏子一個.……”


  “喔,對了,這個高一的女的叫什麽來著,是不是叫什麽張……張玉?章魚?哈哈哈.……”


  一直隻沉默不語的陳羽竟然生氣了,往他肚子上衝了一拳,臉色漲得通紅:“你們不配提她!你們這些垃圾,你們.……怎麽會知道她,你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麽人……她不是病秧子……”


  他猛然地這一爆發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那體育生齜牙咧嘴:“你個小白臉還敢先動手!把他拖到宿舍廁所裏去!”


  他們當中立刻有人夾住陳羽的脖子,另一個鉗住他的肩膀,幾人作哥倆好的把他架下樓,往男生宿舍裏拖。


  “你們幹什麽.……幹什麽.……”他拚命掙紮,但是被人捂住了嘴,已經架進了寢室。


  這時候上課的上課,上體育課的上體育課,宿舍空無一人,廁所裏更是空蕩蕩的,他們把他的頭按在最後一間的抽水馬桶上,掄起馬桶蓋肆無忌憚地往他頭上砸。


  砰——


  劇痛,陳羽眼冒金星,想要掙紮,卻被那重力敲擊在頭顱上,幾乎不能站起。


  宿舍樓走廊裏走過幾個回宿舍拿東西的男生,聽到巨大的響動,嚇了一跳,探頭探腦。


  “看什麽看,再看連你們一起揍!”這幾個是出了名的校霸。


  他們猶豫片刻,不想惹事,何況陳羽人緣也不好,他們便快步走開了。


  陳羽又挨了幾下。


  他的頭腦裏似乎有水在晃,痛,暈.……

  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流了滿臉.……金星漸漸化作了黑暈,冬日本來就黯淡的陽光一點都照不進他眼裏了.……

  那幾個男的一把把他的臉摁向馬桶蓋:“還敢求救?聽說你爹媽在外麵做生意,很有錢?所以經常給你一大把生活費?錢交出來。”


  陳羽沒有反應。


  他們打紅了眼,看他不識抬舉,便再次舉起馬桶蓋,凶狠無比地要往他太陽穴上砸。


  即將落下的一刻,“砰”,玻璃碎了。


  正在打人的幾個聽到玻璃破碎聲,抬起頭。


  咚——!

  一股大力猛然襲來,他們眼前閃過一抹紅痕,四肢被絞住,手骨被絞得近乎骨折,慘叫一聲,幾個健壯的男生什麽也沒看清,就兩眼昏花地全倒在了地上。


  而此時,陳羽癱在地上,全身都痛,最痛的是頭,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血流到眼睛裏,刺痛。


  但他仍努力張大眼,去看那從窗戶一躍而入的少女。


  灰蒙蒙的冬日裏,她站在稍遠的地方,微微蹙著眉看他。清得像秋天的潭水一樣,以至於少了一些人間之氣的眼裏,正映著他滿麵血汙的模樣。


  少女的眉目間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以至於接近冰冷。


  她來了。她果然來了。


  原本沒有熱度,陰蒙蒙的冬日陽光,此刻卻忽然照進來了,照得他身上回了暖。


  少女收回紅綾,回身,卻對上那滿麵血汙中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


  她伸出手,示意他扶著她的手站起來。


  卻聽到這個有些麵熟的同班同學說:“.……咳咳……我能……爬起來.……”


  陳羽便當真自己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


  他對張玉笑了笑:“我自己去.……校醫室.……”


  一般人看到他這血流滿麵的樣子,大約會不放心,張玉卻打量他片刻,點了點頭,卷起紅綾,像拎小貓一樣,把那幾個被混天綾裹住的健壯男生提起來,轉身走了。


  陳羽扶著牆下樓的時候,發現那幾個校霸被紅綾毫不客氣地裹成蠶寶寶,掛在了寢室樓旁的大棗樹上,頭朝下那種。他們已經醒了過來,折了的手骨劇痛,在樹上晃動血液倒湧,頭一下下磕著樹,在那一聲聲地發殺豬慘叫。


  這熟悉的場景,宛如回到了板橋區二中。讓兩耳還在嗡嗡嗡的陳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笑,臉上就疼。但他還是笑。


  那幾個校霸被掛在樹上,看見陳羽在那笑,嘴硬猶叫:“你別囂張,臭小白臉,自己慫逼弱雞,隻知道讓病秧子救,讓女人救!吃軟飯,沒用!”


  陳羽卻道:“她不是病秧子。她是大俠,是英雄,無論男女,都是。至少是我的英雄。”


  那幾個校霸沒有聲音了。


  陳羽回過身,便看見比他矮了一個頭多的少女站在他身後,帶著老師,甚至還有穿著製服的“警察”,正站在他身後。


  她聽到了。


  她真的聽到了……

  轟,陳羽原本還沒被血汙了的部分臉頰爆紅了,隨即又白了。


  因為少女直直地捏著一張紙條——那是他塞到她語文書裏的,她……知道了。


  她清可見底的眸子注視著他,將那張紙條遞回給了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知道是他塞的紙條——即使沒有署名字。知道他的想法,知道看著她的是他。


  沒有委婉,沒有羞澀,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顧慮。她便戳破了一切,拒絕得幹脆利落。


  她從不是喜歡拖泥帶水的人。


  那個有些怪異的“警察”擺著一張苦瓜臉處理完了這件事,把那幾個動手的男生帶去了警察局。


  等臉色蒼白的陳羽頭上包著紗布從醫務室走出來,救護車也要到了,醫務室的老師叫董範帶他再去醫院查查是否有輕微腦震蕩。


  醫生查出來確實是輕微腦震蕩。


  陳羽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出了這樣的事,也不好再把陳羽帶回學校,董範就把這個學生安排了住院。


  董範坐在陳羽床邊,這位看起來嚴厲,其實一直很喜歡叨叨,還有些慈祥的班主任早就看到了學生死死捏著的那張紙條,他歎了口氣:


  “不要早戀啊,小孩子。”


  “何況你選的對象,沒有結果的。小玉是個好孩子,不過,她的情況有些特殊。你以前是她的初中同學?”


  “.……是。”


  董範道:“既然是她的初中同學,那你應該也知道一些事情。”


  “我知道……”陳羽沉默片刻,回答董範。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同學們幾乎誰也不敢接近她。


  不是因為她心高氣傲,總是冷冷地。也不是她不與人交際言談。


  她其實是個很好接近的人。


  你問一,她答一。而且答的話單刀直入,幾乎從不欺瞞。


  她幾乎是有求必應,隻要你向她請求幫助,隻要是正當的,她都會盡力伸手。


  哪怕是被人捉弄,或者起哄架秧子,她也平靜得過頭,像塵世間的東西她都看不入眼似的,像一尊靜默的冰冷火焰。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越發不敢問,越發不敢接近。


  因為那火焰看起來是冰冷冷的,通亮澄澈。但你若心存絲毫不垢不淨,那焚魔滅怪的熱度,就先將你焚盡了。


  世人誰無陰暗?便懼怕她。


  有些從初中開始,就跟她是同學的,更是敬畏她若敬畏神明。


  陳羽的臉上流下一滴淚,掌心幾乎將那紙條捏皺,翻了個身,俊秀的少年把臉埋在被子,悶悶地說:“老師,我知道的.……”


  “我一直看著她……她從十五歲開始,就再也沒有變過一點樣子了……”


  “不管她會不會喜歡我,我都知道,我們不可能的.……”


  她是傳說,而他,他們隻是凡人。


  董範聽他這少年心事,歎了一息,拍拍學生道:“你好好休息。以後長大了,就會慢慢過去的。”


  “嗯……”陳羽臉悶在被子裏。


  董範走出病房去了,很久之後,這少年才從被子裏爬出來,怔怔地看著窗外。


  病房外,夜已經深了。這家醫院的住院部外,有一個小人工湖。


  在這樣濕漉漉的冬夜裏,湖麵上似乎起了薄霧,霧氣甚至湧進了他的窗口。


  董範走在夜霧裏,似乎聽到了啜泣之聲。他回頭一看,懷疑是病房裏傳出的,但那啜泣聲聽起來又像是個女子的。


  他有心上前,又怕傷了學生顏麵,畢竟少年人自尊心強。最終還是便歎了口氣,漸漸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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