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但比那雪亮的光斑更快的, 是一道紅綾。
監斬官的“斬”字簽尚未落地, 閘刀剛剛下落, 紅綾就猛然射來, 將賈生攔腰一卷,卷下了斷頭台。
賈生落在了一位少女跟前。
少女這一刻迅疾的出手,小小在她同伴們的意料之外。
但沒有人阻攔她。
他們同樣認為賈生是一個重要人物。如果他就此死去,說不定這個場景會發生什麽異變。
便默許了少女幹預劇情。
賈生看到那卷紅綾, 以及套在少女臂上的金環, 卻似乎是認出了什麽, 怔著眼睛, 竟道:“.……是你們.……是.……你們?”
他的反應像是在說酒樓中的相遇, 也似在說更早的相遇。
但他們和賈生, 什麽時候見過呢?
眾人不約而同想起了文學參謀團的分析:
文學參謀團認為這個場景可能是綜合了兩首古詩,《登科後》、《賈生》,是一個時間背景連貫的場景。
而根據他們得到的信息, 賈生之前在豐朝皇帝麵前自述的家中那外祖母留下的貧瘠卻幹淨的田地, 都與之前的那茅屋中的老婦人的情況吻合。
而那鳳凰一出生就脫離了雛鳥的狀態,恰是剛步入青少年時期。
如果把那鳳凰擬態為人, 它應是出殼就在青少年模樣。
賈生現在三十多歲,那十五年前,他應該恰是個少年模樣。
文學參謀團提出猜想:他們認為賈生說的外祖母,應該就是那神秘的、在《詠史》當中也出現過的老婦人。
而賈生, 有較大的可能, 就是那十五年前剛剛出生的鳳凰。
雖然鳳凰剛剛脫離蛋殼, 他們就被跨越了時間,來到了十五年後。
但鳳凰確實是見過他們一麵的。
但看現在賈生的模樣,他雖然沒有看透他們的畫皮,卻仿佛通過張玉身上格外神異的乾坤圈、混天綾,從而“認出、回憶”起了他們。
難道真如文學參謀團提出的那樣,賈生就是十五年前的鳳凰?
但賈生話音剛落,周圍的時空忽然凍結了。
那灰暗的天空,雲不再流動。
監斬官投下的“斬”字簽懸停空中。
台下,如剪影一般的民眾們,表情凝固,無論是笑,是歎,是失望,是鬆口氣,都定格在了臉上。
賈生頭上浮現出了一個“德”字,也定在了原地。
從這些文本角色的身體內,有黑煙在冒出。
黑煙裏有文本能量波動,似乎有某種生物在蘇醒。
經驗豐富的資深者都陡然一驚:“劇情”是約束文本生物在殼子裏不要直接醒來的束縛,而現在的情景,明顯是“劇情”被破壞了,文本生物即將醒來!
下一刻,卻聽一聲若隱若現的歎息,眾人便眼前一晃,視線穩固下來,便見他們再次站在了斷頭台外,而賈生問完三問後,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便被劊子手摁在了閘刀下。
安琪拉感受了一下時間長河的變化,道:時空倒流,場景重置了。
眼看著斷頭台上,陽光落下,閘刀反射光斑,即將落下,張玉再次向前邁了一步!
科迪攔在了她跟前,冷著臉直接道:不能救他!懲惡者,剛剛劇情被破壞了!說明這個賈的死,是固定的劇情!中國沒培訓過你嗎,破壞劇情是要.……
少女的眼睛卻隻看得到漫天烏雲和烏雲下即將落下的閘刀,沸騰的骨血,炙熱的衝動讓她再也聽不見科迪說了些什麽。
安琪拉歎道:不行,她的特質發作了。他正待上前安撫她,卻見電光火石之間,金光一閃,乾坤圈穿空而去,堅固的環身將閘刀直接砸偏了,咚地落在了劊子手腳下。
賈生聽到咚的一聲,脖子卻沒有痛感,他張開眼睛,茫然地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劊子手,以及那被活活砸斷砸偏,落在地上的閘刀。
他還活著。
他抬起眼,在無數灰撲撲的剪影裏,唯獨看到了一對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那對眼睛看似清明冷漠,實則宛如眼底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人群中的少女接住旋回的金環,麵上冷漠,但動作卻毫不猶豫。
賈生凝視著她,卻仿佛在一片晦暗的世界看到了鮮亮的色彩,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笑意還沒有落下,他身上出現出了一個巨大的“義”。
然後,時間再次定格了。
陶術喃喃:“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背文曰義,腹文曰信,膺文曰仁。賈生確實是……”
伴隨著他的喃喃聲,從這些定格的文本角色的身體內,更多的黑煙在冒出。
這些文本角色皮下的文本生物開始更加劇烈地蠕動,似乎想破皮而出。
眾人耳邊再次響起了一個歎息聲,那歎息聲更加清晰了。
他們四下看去,卻始終找不到歎息聲的來源,隻能聽到那大約是個女聲。
定格的時間開始飛速倒退,帶給資深者們強烈的暈眩感。
從暈眩感中回過神的時候,他們再次站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那高懸的閘刀,以及閘刀下的賈生。
少女臂上的乾坤圈對著那隔絕了陽光的黑雲嗡嗡作響,她才邁出第一步,手就被拉住了。
小林美子道:小姑娘,不能往前了。
她搖開折扇,張開領域,呼來另一個世界的百鬼,百鬼們有的扯住她手臂,有的在地下伸出手,拉住她的小腿。
她臂上的混天綾、乾坤圈嗡嗡作響。
王勇肅容,向她搖了搖頭:小玉,克製。
他的童話領域中生長出許多奇花異草,拉扯住了混天綾與乾坤圈。
以攻擊性而言,並未施展全力的王勇、小林美子一時還攔不住她。
但張玉的步伐止住了一刻。
就在她略微耽擱了的這一瞬間,那閘刀終是落了下來。
哢擦,血從腔子裏四濺。
賈生的頭顱滾落地上,從血泊裏滾了好幾圈。
遲了。
張玉體內沸騰的血終於略微平靜了下來。
她的神智也清醒了許多,仿佛不再被沸騰的骨血所迷惑。
賈生死了。
這一次,時間沒有凍結,重啟。
賈生的頭顱落在地上,鮮血還在噴湧。
監斬官、人群鬆了一口氣後的議論聲如泛起的潮水聲入耳。
科迪也鬆了一口氣:看來賈的死,確實就是固定的劇情之一。
下一刻,正在嗡嗡議論的人群,卻如被掐住嗓的鴨子,戛然而止。
氣氛詭異的安靜了刹那。
人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們看到,他們親眼看到,那頭顱落地,腔子裏不斷湧出鮮血的無頭屍體,竟然從閘刀前站了起來。
那無頭的屍體摸索了一陣,摸索到了頭,它把頭抱起來,用自己的囚服,一點點擦淨了頭顱上的血汙。
它站在台上,麵對著人群的方向,將擦幹淨了的頭高高舉起。
那本來慘白的、緊閉著眼睛的賈生頭顱,被舉在手裏後,竟然再次張開了灰敗的唇,說出的話似亡靈的顛三倒四:
“我生前的話,早已問盡。”
“死後的我,卻仍存希望:”
“請看看我呀,我的人民們。
請看看我呀,我的同胞們。
這張臉,有誰記得?
倘若有人記得,
我也不需別的,
隻要,
隻要,
隻要一滴眼淚吧。”
這時候,那屏蔽了他麵孔的光斑早已散去了。
而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異象也已經消失了。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這張臉。
這張已經帶上憔悴,不如當年年輕的臉。
看著看著,忽然人群騷動起來。
有一個極年輕的婦人,竟然從人群深處擠了出來,喊道:
“我認出您了,是您!您是把我從那莊子裏帶出來,讓我免於被丈夫毒打的人!”
有老人拄著拐杖走出來說:“我認出您了,是您!您是在我那不孝子想把我剁碎了當肥料時,搶下我的人!”
有壯年的男子說:“我認出您了,是您!您是我的女兒被搶去當血食時,為我帶回女兒的人!”
有青年說:“我認出您了,是您!您是唯一肯為我提供幫助,讓我能夠繼續讀書的人!”
賈生這麽多年在外,他秉性正直,即使隻是做著小吏,也盡過全力去幫助那些境遇淒涼的人們。
總有人記得他。
站出來的人不多。
但是他們卻一個個走到賈生的頭顱麵前,婦人抽抽搭搭,老人拭淚,壯年擦著眼淚,青年眼圈裏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
他們挨個向那顆頭顱鞠躬。任由淚水落地,緩慢地離開。
一個、兩個、三個.……
終於,所有曾經受過賈生恩惠,卻還記在心裏,想著報答的人都來過了,他們的眼淚匯成了一小窪的水窪。
賈生的頭顱一躍而下,跳進了那淺淺的水窪。
它跳進淺淺的眼淚裏,一霎時,眼淚的水窪裏,忽然生出了火來。
那火與風火輪上的真理之火很是相似。
它自眼淚裏熊熊而起,火苗將頭顱包裹住了。
然後那具無頭的屍體也投入了火裏。
火越燒越大,賈生的頭與身體逐漸燒化了,從他的身體中,從灰燼裏,飛出了一隻絢爛奪目,尾羽如彩虹流霞的成年鳳凰!
果然賈生就是鳳凰!
鳳凰的體型迎風就長,最終,羽翼燦燦,竟能亮塵世。
在民眾、監斬官的瞠目結舌裏,鳳凰化作一道帶著金光的赤焰,衝向了天上阻隔陽光的漫天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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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