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賈生被押到刑場時, 已是清晨, 天微微亮。
但光線仿佛被無形的烏雲攫住, 隔在遙遠日邊, 落不下來。
故此,天地間的一切色調都是灰撲撲的、黯淡的,如白日並未真正降臨。行人的匆匆形色、鳥的叫聲、花的模樣,都如一道剪影, 仍帶夜的蒙昧。
道路兩旁, 聚集了大片聽說有殺頭的熱鬧可看, 故而聚集過來的老少。
他們的身形都隱沒在黯淡的天色下, 望去, 如熙熙攘攘的灰潮。交頭接耳的私語匯成了潮水聲。
在灰暗的天地間, 唯獨賈生身上是色彩分明的。他迎著黯淡人間,一步,並一步, 身戴枷鎖, 穿過兩側灰潮,獨自走向斷頭台, 走向懸著的閘刀。
斷頭台上陳舊的血跡凝結成一塊塊黑斑。閘刀鏽跡斑斑。劊子手麵無表情地站在一側。
不遠處的審判台上,監斬的官麵目模糊成了一個小黑點,聲音卻居高臨下地傳來:
“犯人還有甚話要交代親朋好友,就快些交待吧。”
賈生站在斷頭台上, 望著台下湧動的灰色“潮水”, 他們都在熱切地等待著看臨死前生離死別的好戲。
但是沒有人站出來。
賈生笑了笑:“我沒有什麽親朋好友。”
潮水漲落, 潮聲切切。人們發出了聽不到大戲的唏噓聲。
賈生卻道:“但是我卻有一言,要與在場的各位,要與豐朝的父老鄉親說,也與台上的各位大人們說。”
賈生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卻奇異地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台下的“灰潮”一霎時靜默下來。
人們鴉雀無聲,注視著他,稀奇地想聽聽這個敢於冒犯君王的犯人,要對他們這些素昧平生的人說些什麽。
“你們知道自己的過去嗎?”
賈生說了第一句話。
伴隨著他的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顯出一副異象:
那是麵黃肌瘦的平民、貧瘠的土地,舉起義旗的衣衫破爛的人群。以及.……縮在王城中驚恐的李朝老爺們。
景象清晰得連那些過去貧寒交加的平民們身上瘦得亂晃的皮,都照出來了。
連義軍扶起被貴族的馬踐踏的平民,分給他們糧食時,義軍們的旗幟都一清二楚。
無論是監斬的官還是圍觀的“灰潮”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
他們驚異地瞪大雙眼,卻清清楚楚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幅異象,描繪的正是過去的故事。
人群中有不少曾家境貧困,飽受李朝欺淩、暗中為義軍遞過水糧的老年人縮瑟了一下,麵露尷尬。
一位老人在人群中喃喃自語,回答了賈生的第一個問題:“我們知道自己的過去。但是,那又怎麽樣呢?現在是豐朝了。”
賈生聽到了回答,於是,他問了第二個問題:
“你們知道自己的現在嗎?”
天上的異象隨著賈生的問題而不斷變幻。
李朝的老爺們匍匐在地,神祗天降。
祂伸手一指,老爺們就變做肥碩的大雞們,餐食人類。
隨後,嘴角尚且淌著腥臭血跡,就搖身一變,自稱豐朝,帶著神祗降下的大批人馬、金銀、糧草來了,帶著秘術來了。
為了能吃到更肥美的人類,也為了祭祀神明,豐朝的統治者們根據神明的指令,建立實則為養殖場的農莊,以人祭的血腥之術,考宰殺外來人和一些“沒有用的”人,催熟稻穀,養活農莊裏的人類。
每當這些人類被養得足夠肥美,便被選中一批強健的年輕人,到貴族們家中去,變作口糧,被剖腹割腸,被群雞餐食。
畫麵一轉,人被雞群餐食的荒唐畫麵後,卻是那吃得流油的肥雞們被褪毛煮在大鼎中,連帶著它們腹中尚未消化完的人之血肉,一起被青銅的女神像張口食用。
國富民安,都建立在無窮盡的血腥之上。
壯年人的眼神卻開始飄忽,不敢和自己的子女對視。他們顯然知道每年被選走的子女們去了哪裏。
但是,沒有了一兩個孩子,還有其他孩子。何況如果家庭不富庶,連其他孩子都養不起了呀。
有一個壯年男子站出來道:“這地這麽貧瘠,不這樣,怎麽活?”
其他人都默然,默認了他的話。
他們回答了賈生的第二個問題。
台上的監斬官終於從這樣古怪的異象裏回過味來了,他尖叫,又心虛——他也是某一家的族人,人皮下是一隻短尾巴的瘦公雞。
它叫起來的時候,連掐著嗓子裝人樣都忘了,聲音嘶啞顫抖:“‘喔喔’——‘喔’,抓住他!殺了,快點殺了!這是個.……這是個妖人.……假的……都是假的……”
但它看到了台下那些構成了“灰潮”的灰暗影子們,抬起了一對對的眼睛,那些眼睛中許多的許多,在天地異象下,竟然同它一樣的飄忽、心虛、忙亂。
它便奇怪地心下一定,不知緣由地長出一口氣,又有些失望地鎮定下來,重新掐起了嗓子,裝起了人樣。
賈生的眸子卻黯淡了片刻,但是他仍問,望著那些青年們問,問了第三個問題:
“你們知道自己的未來嗎?”
天上的異象隨著他的問題再次發生了變化。
深宮,長明燈前,有一尊青銅材質的女神像。
祂頭戴七道尖芒冠,目視前方,右手向天高舉一火炬,左手捧著一冊紙,腳下踩著打碎的手銬、腳鐐、鎖鏈。
但是女神像的頭頂,卻有一道黑氣,向上一直延伸,如一根臍帶,一直延伸到虛無之中的高空——那裏黑雲滾滾,黑雲裏有數不清的詭異眼珠,這些眼珠注視著四麵八方,普天之下所有的土地,豐朝隻是祂們關注的其中一小塊罷了。
這是一個被黑氣籠罩的龐大的妖魔鬼神之國,也是女神像的故鄉。
而女神像正是妖魔鬼神之國分出來在豐朝接受祭祀的一個象征。
此時,被供奉在深宮中的端莊女神像,正站在簾幔之中,青銅的眼珠通過虛無,注視著豐朝的地下。
天上的異象仿佛將豐朝的地下剖開一個橫截麵,展開給了所有人看。
豐朝的地下,無數人類的殘肢、血肉、靈魂,順著稻子紮下的根係,朝著女神像湧來,源源不斷地匯入祂的身軀,也源源不斷地隨著女神像頭頂的臍帶,輸送往高空中的妖魔之國。
每輸送一分養料,黑雲中數不清的詭異眼珠,就有一雙看向豐朝。隨著凡人祭祀的頻繁、群雞奉獻族人的力度,那祭祀的血肉越來越豐沛,看向豐朝的眼睛也越來越多。
而女神像的軀體一天比一天長高,與黑雲的聯係越來越緊密。
最終,有一天,那片黑雲的眼珠齊刷刷看向了豐朝。
這片龐大的、藏著無數妖魔的黑雲,也慢慢被女神像拖著,向豐朝飛來。
而祂們被豐朝那源源不斷的祭祀吸引來的時候,群雞與凡人們還在虔誠地跪拜在神像前,高呼著眾神。卻不見天上早已烏雲萬裏。
無數雙詭異的眼睛在他們的祈禱聲中,一齊下望。
青銅麵孔的巨大神祗從深宮裏走出來,越變越大。越變變大。
祂一手持火炬,火炬的焰火裏飄飛著痛苦的靈魂;一手持一本冊子,那本該寫著“自由”的冊子上卻劃去了一個又一個名字,仿佛是生死簿。目光卻露著極度的貪婪。
頭連黑雲的神祗張口,吸食豐朝國土上的所有生靈、死靈。
所有的死者——無論是死於祭祀的,抑或是死於群雞之口的,所有的魂靈化作他的養料,無數的死魂靈們從豐朝的土地上浮起,沒入了祂的口中。
豐朝土地上的凡人、群雞卻早已被養得徹底沒了血性,他們跪在神祗腳下求憐,但回應他們的,隻有那極度貪婪的巨大青銅眼珠。
所有生者、包括群雞,都被祂一把一把打撈起,胡亂塞入口中大嚼大咽。
天上黑雲滾滾,地上魔潮濤濤。
巨大的神祗過處,豐朝的國土便化作荒漠。祂肆意地在化作荒漠的豐朝遊蕩,吃得搖頭擺腦,無數的殘肢、人頭,在祂的巨嘴裏哀嚎。
被咀嚼的人麵裏,有的人像你、有的人像我、有的人像他。
人類的鮮血源源不斷地順著祂的蠕動的大嘴流下,汙了那書冊,流了祂尊號自由的身軀。
豐朝徹底化作了一片人間地獄。
殘存的人們縮在徹底荒蕪的土地邊緣,他們僥幸活了下來,但麵對的隻有餓死於淪落得更加貧窮的命運。
這些天空景象看得青年們瑟瑟發抖,他們卻到底比老年人、壯年人膽大一些,張著年輕的、尚能看清事物的眼睛,不斷在那被巨大神祗咀嚼的凡人麵孔上梭巡,似乎在尋找些什麽。
他們在找什麽呢?賈生眼睛裏浮起一點希望。
是親人,朋友嗎?
青年們,我的青年們,你們看到自己的親人、朋友淪喪於這口中,會憤怒嗎?
憤怒,你們憤怒嗬!
一個青年梭巡了一遍,竟然大大鬆了一口氣:“竟沒有我,太好了。”
他的耳邊一起響起了無數的鬆氣聲:“雖然像我,但不是我,大約是我的後代。太好了。”
“可能是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後的事吧!太好了。”
也有的人痛哭流涕:“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能是其他的沒有用的人,我老掉的爹媽,我那沒有用的妹妹……”
青年們知道這一切嗎?
他們知道。
豐朝十幾年來長成的這些青年,當然是知道這一切的。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總歸我們是幸存的。
被埋進地裏的,是沒有用的、懶惰的人。
被進獻給群雞的,是運氣不好的人。
我們是活下來的幸運兒,為什麽我們要悲傷與憤怒呢?
他們年輕清亮的眼睛,卻隻尋找著自己的幸運。
青年們回答了賈生的第三個問題。
賈生的眸子徹底黯淡了。
監斬官忙不迭地喊:“時辰到了,時辰到了,快殺了這個妖人,殺了他!一切就都結束了!”
強壯的劊子手一把將賈生摁在了閘刀下。
賈生來不及再次開口,便踉蹌地被按倒了。
他倒下的那一霎,天邊的異象倏爾散去了。
金色的陽光穿過隔絕的烏雲,照了一線下來,照在閘刀上,雪亮的光斑反射,晃在賈生臉上,晃得他渾身發光,卻麵目模糊。
灰潮中鬆了一口氣的聲音響成了潮水拍打的齊聲。
人們為一個揭開真相的人即將死去而感到喜悅。
而光斑讓他明亮卻看不清麵孔,對於一個麵目模糊,卻高喊著真相的人,他們更感到,回家後喝一口熱水,便可忘掉他。
忘掉這個讓所有人都處於尷尬中的妖人。
雪亮的光斑一晃,閘刀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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