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內侍捧來錦繡衣,羽林引路執銀戟。
賈生躡步入深宮, 垂頭順目意甚恭。
“賈大人, 你知道陛下召見你是為了什麽嗎?”他到了皇帝處理政事的金殿, 走廊上,大內侍卻攏著袖子攔住他,如此問。
“知道。”賈生答道。
“那你就不可再如當年那樣了。”
“好。”
“那,您請。”大內侍側身一讓,讓出了長廊。
長廊深深, 通往虛掩的朱紅大門, 卻深得帶點森然。
陽光照來, 也隻能照亮中間一段路程。而兩頭都沒在陰影裏。
內侍、羽林郎都停在了原地, 賈生早已解下了佩劍,整了方巾,獨自走向了陰影。
他走得很穩很慢。
一步接一步, 仍舊低著頭,卻背脊挺直。
大內侍籠著袖子,歎了口氣:“他倒是個好人。可惜了。”
賈生已經走進了金殿。
殿內精巧的獅頭香爐焚著青煙, 嫋嫋直上, 香氣如鼻,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血腥。
皇帝背著光,高高端坐殿上,莊嚴而麵目模糊。
如偶人般沉默的侍女、侍從則列在兩側。
“來人, 給賈卿家賜座。”
便有人很快為賈生搬來了一張椅子, 在台階的最下方。
賈生謝過皇帝, 卻沒有入座,更沒有謝恩,竟然站在殿下道:“陛下召臣回京,所為何事?”
皇帝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仍是和氣道:“賈卿家,你這些年在外麵過得怎麽樣?”
“臣過的不太好。”賈生說的很淡然。
“那麽,卿家,你的意見還是像當年那樣麽?”
“陛下,我的意見還是像當年那樣:本朝應該驅逐鬼神,不依賴神廟治世。”
皇帝聞言,竟拊掌大笑起來:“賈卿啊賈卿!天真幼稚!你花了十年,重新站到我跟前,要說的,卻還是這番話麽?”
當年賈生初初入京,這個不知哪個鄉下來的年輕人,仿佛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乎意料地,竟然比掌握了絕大部分知識資源的士族讀書人更加文采豐沛,知識淵博,眼光更是精湛得很。
因此一路被從小吏擢升為東家一位王公大臣的幕僚。
但賈生的前途也截止為此了。
他自覺頗得重用,便提出了意見,希望主家能獻給皇帝。
但他提出的建議,卻竟然是希望驅逐鬼神,靠人之力治世;開通上下之門,讓舉國不再如一潭死水。
這樣的建議不必說,自是得罪了從上到下,賈生被他的主家關進了大牢。
吃麽,這樣的人才,吃了也未免太可惜。
最後還是皇帝下令,可惜賈生的才學,下令免他牢獄之災,但趕出京去,調去東家的一個偏僻莊子裏磨磨性子,“長長見識”。
明麵上說“永世不許回京”安撫其他貴族,實則打算倘若賈生識相了,就再調回京來。
這些年來,賈生表現的很是識趣。因此才被調了回來。
皇帝甚至特意從東家手裏討要了這個人,想他為自己幹活。
但此刻,聽到跟十年前一樣的回答,皇帝卻也不覺意外,隻獨自在禦座上笑個不停。
笑聲回蕩在空蕩蕩大殿,襯著兩列的神態呆板如偶人的侍從,無端陰森。
賈生隻立在階下沉默不語。
皇帝笑夠了,卻一霎變了臉色,森然道:“賈卿,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賈生這時才抬起頭,竟然認認真真地打量了片刻皇帝,目光直耿耿地,頗為冒犯。
在皇帝發怒之前,他說:“陛下,臣將在臣原來的建議上,再添一條:臣仍希望驅逐鬼神,靠人之力治世;於此同時,臣有辦法將陛下與眾士族變回人身。”
後半句話一出,大殿站著的侍從們竟有變了臉色的。
皇帝沉著臉,揮手:“都退下去!”
侍從們魚貫而出,嘎吱一聲,關上了大殿的重門。
大殿裏隻剩了皇帝與賈生。
這時,皇帝站起來,一步步走下台階。
每走一步,皇帝身上就發生一些變化,他外露的肌膚上生滿羽毛,原本是嘴唇的位置長出了禽類的喙,聲音逐漸嘶啞扭曲:
“你都知道了?”
“臣都知道了。”麵對君王變作衣冠禽獸模樣,賈生並不驚訝。
最後,走到賈生跟前的時候,這隻身上掛著帝王殘服的五彩大公雞,已有一人多高,居高臨下俯視賈生,目光更似估量獵物的猛禽,而非人君。
“那麽,你想怎麽被吃掉呢?看你肌肉虯勁,烤起來大約更美味吧。”
“陛下,祂們傳授秘術,靠血肉圈養百姓,又幫你們鎮壓百姓,同時靠百姓喂飽了你們。但是,你們也是鬼神的食物。這些年,臣在東家門下,暗中調查,得知鬼神索要祭品的次數已經與日俱增。這些年皇家、各大士族,家裏都沒有什麽新生的出色年輕人了。想必這些年輕人都已經在鬼神的鍋裏了吧?鬼神之欲望無窮。今日一,後日十,不消多久,便至無窮矣!他日,就算將幾大家族全填上,也不夠鬼神一口吞的。到那時,恐怕舉國為祭啊!”
食人異類的陰影朝賈生披頭蓋下,賈生卻站在陰影中,說了這樣一番話。
五彩大公雞停滯了一刻,緩慢地退了一步,最終收回翅膀,踱回王座上,打量他片刻:“坐吧,賈卿。”
見皇帝的態度,賈生眼睛一亮,心知自己所料不錯,皇帝、貴族們和鬼神果然不是全然一條心。他的機會來了!
賈生原本平靜的態度逐漸激動起來:“陛下,臣還有話要說!望陛下迅速停止傳授給百姓的所謂‘秘術’,解散那些飼養百姓的農莊!”
“臣這些年苦苦鑽研異類之術,知道怎樣破除鬼神妖法。
所謂秘術,那不過是鬼神的人祭之法。但凡實行過此術的土壤,便是為鬼神提供了紮下根須的養料!人祭愈多,鬼神在豐朝土地上,就愈加力量充沛!
陛下和諸位貴人想要還複人身,就必須先除去駐紮在豐朝的鬼神,而想要除掉鬼神,就必須先停止實行所謂‘秘術’,解散飼養百姓的農莊!”
皇帝卻擺擺翅膀,打斷了賈生的話:“賈卿,你說的倒是容易。朕問你,你這些年來,餓過肚子麽?吃過飯麽?”
賈生怔了怔,答道:“.……餓過。臣的外祖母留給臣幾畝農田,是沒有用過人祭之術的貧田。臣耕讀而作,有時候收成不好,便餓著肚子讀書。但臣吃的都是幹淨飯……”
他與旁人不一樣,別的依附於幾大家的年輕人,都是受大家族供養的,也吃從莊子裏受上來的、帶著血腥味的麥子,平日裏呼奴喚婢,穿金戴銀。
偏賈生不一樣,他除了微薄俸祿,竟然除了讀書,便是堅持自己平日裏像老農一樣種田,靠自己那點薄田種出來的糧食補貼生計。
皇帝冷笑道:“那你經常去酒家喝酒,那酒總也是從各大農莊收上來的糧食釀的。”
這.……賈生一時竟答不上來。
皇帝又道:“賈卿,你餓過肚子,可是這十幾年來,大部分的百姓,卻沒有餓過哪怕一天的肚子。他們已經習慣了天天有飯吃的日子。”
“而賈卿,你現在說的,卻是要他們回到沒飯吃的日子,是要他們重新習慣餓肚子。你去問問百姓,百姓願意嗎?”
“我國百姓是短視的,賈卿。否則,當初他們也不會選擇迎奉於我們。”
賈生愣了愣,卻聽皇帝歎問:“賈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要緊的問題。我問你,我們若是這幅鬼神賜下神力的禽獸模樣,鐵羽利喙,尚能鎮壓群氓。一旦我等驅逐了鬼神,變回人身.……我們這些貴人……卻怎麽辦呢?”
皇帝沒有說出口的話賈生聽明白了:王室和貴族們更擔憂的是,一旦失去了鬼神的鎮壓,到時候百姓餓肚子來鬧事,群民再度舉旗。而豐朝君臣卻變回凡胎肉身,雙拳難敵四掌,他們怎麽再繼續做人上人呢?
對各大世家來說,可以苟延殘喘,不可一日無權。寧可以禽獸而為王,不可以人身而失富貴。
皇帝在告訴他,從民間到朝廷,不會有人支持他賈生的提議。
“可是,”賈生道:“這些糧食,都是人肉供養出來的,更是鬼神刻意灑下的恩德,是鬼神可以隨時吞噬我朝的根源!一時的餓肚子,一時的失勢,總比最終舉國被鬼神吞噬殆盡的強!”
賈生說的正激昂,皇帝卻看了一眼窗外,都已經夜半了。
他歎了口氣,雞冠亂晃:“賈卿,你確實有才又有心。朕便再寬恕你一次。這個話題你不要再提起了。擺脫鬼神?未免太難。卿倒不如與朕聊一聊你這些年學到的異術。異術中是否還有怎麽祭祀鬼神,更能討鬼神的歡心的異術……鬼神吃得更滿意,或許下一次便可少要些祭品……”
“陛下,您特意將臣召回,竟隻是為了問臣如果祭祀鬼神,更能討鬼神歡心麽?討鬼神歡心,臣不懂。您該去召廚子來問。”
這話說得是十分刻毒了。
廚子麽?國師正是料理群雞宴,以獻神前的廚子呢。
皇帝問如何討鬼神歡心,不啻於問如何將自己、將自己的親族料理得更加美味,好獻給鬼神!
賈生隻覺荒唐又可笑,一時竟掩不住氣憤,脫口而出諷刺之語。
皇帝正坐在王座上,用翅膀尖尖,像人用手一樣,摩挲著一支宮女子佩戴的、染血的金釵。
見賈生如此憤怒,他啞然失笑,再次說了一遍:“賈生,你真是天真幼稚啊!”
隻是這一次的語氣卻更像感慨。
賈生冷聲道:“臣隻是既不願見群民被食,也不願見畜生為君。臣希望這天下是好人作為人活著的天下。如果這叫天真幼稚,那麽,臣甘願領受您的指責。”
皇帝笑道:“你這態度倒是坦然,叫朕都不忍心殺你了。”
聽到此語,賈生的眸子一黯。
果然,下一刻,皇帝就這樣以一副五彩大公雞的形貌坐在禦座上,漫不經心道:“來人,賈生冒犯君王,把他拖下去,拖到集市之中,當著百姓的麵,殺之示眾。”
不知道藏在哪裏的侍衛們應道:“喏!”
賈生卻看了一眼他們,硬邦邦道:“不用繩索,臣自己走去集市!”
他再也不看君王,打開了金殿大門。
此時,天邊仍舊是黑的徹底,看不見一絲光線從天邊亮起。
即將踏出宮殿,往集市的斷頭台走去的賈生,卻道:“陛下,臣將以性命,與你打一個賭。”
皇帝抬起雞首,停止了把玩金釵:“賭?”
“賭這個國家,終究是您們這些禽獸與鬼神的,還是我們的。”
語畢,不待皇帝反應,賈生再也不回頭,侍衛們跟著他,押著他,看著他走出了皇宮,走向了斷頭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