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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現實。


  鳳凰雛的身形徹底化為火焰之時, “主任!”技術員匆匆跑進來:“京州市那邊說, 檢測不到文本能量了!”


  遙遠的京州市, 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官員看見街上的人們一一清醒過來,每個人都眼角含淚。


  他們仿佛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說:借你們的不平之心一用。


  他們的反抗之情被凝聚起來, 被借走,每個人都化身成了那小小的鳳凰雛,一起融在烈焰之中。


  漫天火雨落在被粉霧汙染的潭州市, 雷鋒的家鄉。


  那火不燃人身, 不燒建築,隻燒滿地的粉色蟲卵,誓將這些汙穢一掃而盡。


  而內核層的異度空間之中,發著淡淡金輝的鋼筆, 被霍闕捧在手心。


  霍闕對它說:“去吧。”


  那支鋼筆便慢慢豎起來, 自行懸空,體型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竟沾著雷霆與火焰揮灑書寫起來。


  遠遠望去, 它既像一支如椽巨筆,又似通天徹地的雷霆,一筆接一筆,在空中塗畫。


  每落一筆, 都橫掃那些依附著塚蠅而來的魑魅魍魎。


  最終, 一筆筆, 它繪出了明亮亮照清明人間的太陽, 繪出了銀澄澄灑萬裏江山的月亮。


  從此陽光溫暖,融化漫漫雪原;從此月光泠泠,永照黑夜之路。


  霍闕仰麵沐浴在光中,素衣雪發幾乎同時被照得通亮。


  離他最近的張玉,卻聽到他喃喃:“日月筆,雷霆文。”


  一貫隻是笑著的青年眼角,有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文本世界之中,雪原消失,黑夜一點點透亮。


  長夜將明。


  天地間,無數透明的人影從那支巨筆前緩緩浮現。


  有的人麵對閘刀,仰天大笑:“隻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有的人手無寸鐵,麵對武器,神色淡淡,撫摸土地,深情不渝。說永別了,我最可愛的中國!

  有的人脖子上裹著一條紅圍巾,女子麵容堅毅,身披枷鎖,在獄中一筆一筆繡紅旗。


  也有的人,忍著渾身烈火熊熊的苦痛,而臥在草叢裏一動不動,隻為不打斷戰友們的衝鋒。


  也有的人,麵對侵略者的機槍,奮身撲上前,死死堵住,化作一麵防衛身後同胞的盾牌,鋪平了這一場勝利的號角。


  也有的人,麵對攪拌不動的水泥,毅然跳下,和同事們一起,用身體攪拌起水泥,抹一把臉,身上沾滿水泥,陽光下卻似鐵人。


  也有的人,日日夜夜挑著扁擔,與最臭最髒的行當打交道,卻留給管區內一個最淨最美的環境,髒一人之身,潔萬家之境。


  資深者們認出了這些影子,一時屏住了呼吸,卻見那一群身影中,讓出了一個臉蛋圓圓,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他對敵人怒目時是最鋒利的戰士,對親人笑時是似春風和煦的子弟。


  他欣然地站在無數透明的身影中,與他真正的同誌們、前輩們站在了一起。


  像他的林阿姨身上疊著無數張麵孔一樣,他與那些身影也漸漸不分彼此。


  “接下來,交給你們了。”每一張笑臉都眉眼彎彎,一齊說道。


  下一刻,眾人隻覺天旋地轉。


  他們已經被驅逐出了崩壞的《青春》內核層,正站在潭州市的大街上。


  轟——


  文本內外,似有巨大的無形碰撞的聲浪炸開。


  眾人的衣裳都被聲浪吹得鼓起,體弱的資深者幹脆被衝擊得一屁股坐倒地上,麵露茫然:“這是怎麽了?”


  鼓起的氣浪吹得霍闕袍袖飄飄。


  他仰頭望著那些一個時代一個國度中人類的共同記憶,攜著一個文本碎片,以一腔孤勇,撞上了另一個完整的文本世界。


  半晌,其他人才聽到青年說:“那些孩子,選擇攜著文本碎片,與被徹底汙染的《青春》同歸於盡。”


  天空上的烏雲與閃電都散去了。


  天空明亮得閃閃發光,藍得澄澈。


  郝主任已經通過鏡花水月看到了一切,沉思片刻,對技術員說:“這一次,可能我們搞錯了。”


  技術員尚不明白,郝主任道:“有內核層與融合點的,才是判斷一個文本世界完整與否的關鍵。那支鋼筆顯然就是融合點,它應該是雷鋒生前所有的實物,我記得是他幼年時被一位首長贈送的。”


  “您是說?”


  郝主任望著難得如此幹淨的天空,歎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雷鋒日記》才是真正的小型文本世界。”


  如果他猜的沒錯,應是那時空怪物塚蠅,奪走了《雷鋒日記》的主角雷鋒——或者說是其文本世界的核心,撕裂了其文本。並將《雷鋒日記》的主角雷鋒塞入它控製的《青春》之中,試圖汙染他。


  這才造成《雷鋒日記》降級為文本碎片,不得不利用這種方式逃脫,積蓄力量,才得以與《青春》對抗。


  此時,氣浪早已散去,郝主任帶著屬下從市政府的大樓走出來,迎接完成了任何的王勇一行人:“王上校,事情已經結束。先想辦法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讓老百姓先醒了,接管了情況,再收了領域吧。”


  “是。”


  此時,地上的粉色蟲卵卻早已消逝殆盡。整座城市仿佛被火燒幹淨了所有塵垢,煥然一新。潭州市的百萬人口卻仍在沉沉睡著。


  王勇正要解除領域,喚醒他們。


  霍闕卻忽然動手攔住了他,搖搖頭,目光柔和地看著那些沉睡的人們:“等一等,他們還在做一個夢。”


  “夢?”


  霍闕說:“一個美夢。”


  *

  他是一個小伢子。但是周邊的大人們都歎息著說他是個苦伢子。


  他家有五口人,但是有後山上有四口墳。


  每當墳上長雜草的時候,唯一沒有在黃泉裏的小伢子,就踮著腳,吃力地一座一座墳清理過去,絮絮叨叨:

  “爸爸媽媽,你們墳上的草長得太高啦。”


  “哥哥,你頭上有一根蒲公英在結子。”


  “小弟弟,你身上長了一朵小花。可漂亮啦。”


  拔完草,小伢子跪在父母墳前,一個個地磕了頭,他說:“我要走啦。爸爸,媽媽。”


  黃土壟一動不動,似在問他何方去。


  北風孤零,天空上有一隻幼小的失群雁兒,孤獨地叫著。似在問他去何方。


  小伢子一邊走,一邊回答說:“我要走去新的中國啦。你們在舊的中國死去,我卻要在新的中國活著啦。”


  風吹得他打了一個哆嗦,路邊的一位茶鋪的阿姨沒有了應付秋風的愁眉苦臉,看見他穿得這麽單薄走在秋日裏,連忙像母親一樣給他遞了一碗熱湯水:“小伢子,你快家去,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受得住?”


  他接了熱湯水。


  走過一條街,賣炊餅的爺爺再也不用被地痞驅趕,在街上賣著炊餅,看見他癟著肚子,冷著衣裳,連忙像親爺爺一樣給他弄了條紅繩,掛了一個炊餅在脖子上:“瞧你餓的,快帶回家去吧。”


  他接過了炊餅。


  走過舊日母親磕過頭的地主府宅前——那已經改成了政府辦公的場所。一位頭戴紅星星的首長正走出來,看見他衣衫單薄,像父親那樣皺著眉說:“小伢子,你怎麽穿得這麽少?”解下自己的外套,給他係上了。


  一路走,一路接。最後,走回領養他的六叔奶奶的家時,她吃驚地問:“苦伢子,你那裏來的這麽多東西?”


  他捧著一碗熱湯水,脖子上掛著一個熱騰騰的燒餅,身上還披了一件大大的外套,懷裏抱著一堆的東西。


  小伢子回過頭,遙遙地看了一眼在那地主府宅前半空飄揚的紅旗。


  他對六叔奶奶極認真地說:“六叔奶奶,您喊的不對。我再也不是苦伢子了。”


  六叔奶奶把他摟在懷裏,流下眼淚,低低地歎息:“是呀,你再也不是苦伢子了。”


  從此後,這個苦伢子果然再也不苦啦。


  他一點點長大。


  他有了母親。


  冬夜裏,他冷得厲害,母親們為他送來一床棉被,為他掖好。她們胸前別著鐮刀錘頭的徽章,慈祥的目光,既像林阿姨,又像媽媽一樣。


  夏天裏,他熱得發昏,一醒來,就被穿著白衣裳的母親們摟在懷裏,給他喝藥。


  母親送他一個小孤兒去上學,送他學知識,關心他冷暖,撫養他長大,母愛綿綿。


  他有了父親。


  白天時,父親們為他驅趕虎狼,有時候把他抱起來在肩膀上坐著。他們或者頭戴紅星,或者豪邁爽朗,像沈叔叔,又像父親。


  夜裏,他對前途憂心忡忡,充滿焦慮。父親便關心他的誌向,手把手教他怎樣做人,怎樣做事。指引他的前程。


  父親送他去工廠,送他去參軍,當他做得好了,便朝他投來期許的目光,從不落下一次。父愛沉沉。


  他有了兄弟姊妹。


  學習時,當他沒有帶午餐,他們就圍著他,非要把自己的午餐分他一半。


  工作時,他們與他一起埋頭鑽研,一起同甘共苦,同食同住,一起笑語理想。


  兄弟姊妹們關心他的生活,陪伴他的歲月,與他誌趣相投,一起長大。情意切切。


  他有了新家。


  家門前有兩條江河,奔流東去。一條壯闊,一條江豪邁。


  家後有巍巍山嶽,再也沒有吃人虎,殺人蜂。敞開青山,任你來去。


  家中有杏花煙雨,沒有了水下的血吸蟲。


  家中有塞北大漠,沒有了沙漠裏的大響馬。


  新家讓他再不用到處乞討,再不用南北求活。從此後,常安居,常歡樂。


  小伢子慢慢而幸福地長成了一個青年人。


  夢裏,也曾有人滿懷惡意地問他:“你沒有人性,是一個神話的虛假的偶像!否則,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怎麽可能做到這樣大公無私,這麽愛一個沒有你親人在的國家!”


  青年戰士沒有生氣,隻是搖搖頭:“你說的不對。我不是孤兒。我有父親、母親、兄弟姊妹,親朋好友,也有特別美麗的家。”


  “那你的家,你的家人在那裏?”


  青年戰士便笑了,他抱著刀鋒的如此冷硬,提起家人的時候,語氣卻如此溫柔,近乎情意綿綿:


  “你看,他們就在那裏。”


  *

  夢醒的時候,王勇的童話領域也被解除了。


  似乎是殘留的一股力量,極為柔和地輔助他喚醒了所有沉睡的人。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雲朵托著建築工人落了地,飛機上,機長和副機長揉著眼睛醒來,往窗外看去,卻訝然地看見飛機停在半空,被七彩的彩虹軟綿綿托著。


  碰碰車上的私家車司機打了個哈欠,舒了個懶腰,盯著對麵坐在兒童碰碰車上的司機發呆,卻見對方也在盯著自己的坐騎發呆。兩人同時低頭一看,才反應過來,他們都各自坐在一輛碰碰車上。


  工人們從曇花的花瓣裏醒來,隻覺自己躺在絲綢般順滑柔軟的地方,低頭一看,嘿,自己躺在一朵花瓣層層疊疊的大花裏!他們吭哧吭哧準備爬下大花,卻被曇花卷著花瓣送了下去,抬頭一看,才發現這十幾米高的大曇花,像一大捧凝固的爆炸的氣浪和火焰混合而成的顏色。


  這時,旁邊傳來一陣陣尖叫聲,他們扭頭一看:得!天上還有難兄難弟,他們躺在傑克的魔豆裏一樣巨大的通天藤的葉子上,藤蔓調皮地將他們放在自己光滑的根莖上,往下一推,成人兒童在寬闊無比的藤蔓上被往下滑,像是從一溜通天的滑滑梯溜下。時不時還會在彈性的葉子上蹦兩下,活像蹦床。


  大巴上的乘客和司機也陸續醒來,一個小女孩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覺得身邊的座椅毛絨絨的,她被媽媽的尖叫聲嚇醒了。滿車乘客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叫龍貓大巴不太高興地叫了一聲,它肚子裏的乘客們登時傻乎乎地瞪著這輛活了的“龍貓大巴”。小女孩卻高興地叫起來:“大貓!大貓!”


  遠處,睡在高鐵上的乘客卻聽到了一陣震天的呼嚕聲,腳下的車廂有序地一起一伏,觸手摸到了冰冷冷的鱗甲,一個小男孩尖叫起來:“龍!龍!”


  如果從天空往下看,此時潭州市出市的鐵路上,正睡著一條通體閃耀金屬銀白色的長長的龍,它呼呼大睡,任由乘客們尖叫,肚皮一起一伏,還印著和諧7號列車的噴漆字樣。


  正在人們為此訝然不已,甚至來不及掏出手機之時,他們耳邊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音色像個剛剛長成的青年,語氣又像一位戰士一樣端正地指引著他們,似乎在為他們指路:

  “請大家按照我的話去做。”


  這聲音明明陌生,卻好似在哪裏聽過一般,莫名地信任他。宛如信任自己的親人。


  車長和駕駛員不自覺地按照他所說的話朝著龍頭所在,呼嚕聲最大的高鐵架勢室走去。


  機長坐回駕駛座,司機費力地將碰碰車的方向盤打死。


  工人們忙跑到中心先關閉了設備,又使出了吃奶的勁向“曇花”的覆蓋範圍之外跑去。


  藤蔓上的人踩著蹦蹦床和滑滑梯,回到了地麵。


  大巴司機被毛絨絨的大尾巴伸進車廂裏搖醒,他趕緊坐好,準備踩下刹車。


  “一”


  有人意識到了什麽,趕快取出手機拍照。


  “二”


  有人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瑰麗到不可思議的童話世界。


  “三”


  話音剛落。


  彩虹橋消失,飛機向下猛降了一截,幸而機長及時拉回了手閘;高鐵的鱗甲消失,重又變成了鋼鐵巨獸,呼嘯著在鐵路上飛馳。


  大巴上,毛絨絨的觸感無蹤,司機踩下刹車,停在一邊,擦了一把冷汗。


  軟軟的塑膠變成金屬,即將碰撞的汽車因拉滿的方向盤,險險地擦肩而過。


  離地麵還有半米的人們踩在葉子上一腳踩空,不輕不重地摔了個馬趴。


  建築工人摸著頭,覺得自己睡了一張柔軟得跟雲一樣的床。


  ——轟,所有人一齊抬起頭,看見城市中某處工業園區炸開巨大的蘑菇雲,火焰衝天而起,氣浪摧枯拉朽,衝擊得附近的建築搖搖欲墜。


  “完了,這得有多少傷亡?”


  話音未落,一群工人滿頭大汗地從那方向跑了出來,被氣浪推得摔個狗啃泥,卻被一股溫暖如春風的力量托著,僅僅擦破了一點皮。


  所有人脫困的一霎,王勇沒有耗費多少力量。


  但是,輔助他收回領域的那股柔和的力量,卻最終耗盡了最後一絲存在的力氣,徹底消散了。


  空氣中,再無半絲文本能量。


  世界瞬間褪去了那層絢爛的色彩,一切的夢幻與童話消失不見,世界複現冰冷現實的真麵目。


  但,現實世界雖然殘酷冰冷,卻又似留存了一絲童話般的餘味。


  人群中,不少人伸了一個懶腰,對同伴說:“噯,剛剛那聲音你聽到了嗎?我覺得好耳熟啊,好像在夢裏聽過。我好像做了個夢,夢到了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物。”


  同伴說:“那真巧,我也做了一個夢。”


  所有人都做了一場特別的夢。


  夢中,有一位青年戰士,曾經如此溫柔繾綣地望著清晨高飛的紅旗:“他們就在那裏。”


  他的父親,喚作領袖。


  他的母親,叫作共.產黨。


  他的兄弟姊妹,遍布五湖四海,名喚‘同誌’。


  而他新家的名字刻在曆史上,喚作中華人民共和國。


  從此後,家與國,都在他身後。


  從此後,人世漫漫,光陰長長,至死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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