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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8 章

  遍地的妖魔俱化青煙。


  林城早已無蹤跡。而他們此時站在內核層的茫茫雪原之中。雪停了。


  從黃沈城與林城得到的兩塊鏡片, 在金光一閃中, 合成了一麵菱花鏡, 輕輕落在李峰手中。


  李峰將它翻轉到正麵,向鏡中看了一眼:一條裂痕貫穿了整麵鏡片。似被雷霆霹靂劈出。


  他剛剛翻轉過鏡子, 便聽哢擦一聲。


  眾人抬頭看去,卻見內核層上飄著鵝毛大雪的夜空,裂開道龐大的時空縫隙。其形狀, 與菱花鏡鏡麵上的裂痕一模一樣。


  好似……好似天空是鏡麵的投影。


  而眾人耳邊那嗡嗡嗡的巨型昆蟲振翅聲越來越明顯。


  霍闕說:“我們已經接近塚蠅藏身的維度了。”


  張玉聞言指著那道縫隙:“在那裏麵?”


  那道時空縫隙說近也不近, 說遠也不遠。


  張玉當即呼出風火輪,嚐試著飛上半空,卻無論如何都接近不了那道縫隙。


  它不近不遠,一直在那裏。她無論怎麽接近, 它都維持著不變的距離。


  霍闕阻止了她再次的徒勞嚐試:“沒用。它隻是投影, 和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個維度。你進不去。”


  李峰也聽到了霍闕說的話, 他的預感也告訴他:那將他, 將沈叔叔、林阿姨他們困在這裏的怪物, 近在眼前。


  他低下頭,看那麵菱花鏡。


  鏡中,印著他的麵容。


  圓圓的臉蛋,濃眉大眼, 端正五官, 總是掛著笑意, 似無限溫馴。


  隻是, 那道裂痕將這張麵容一劈兩半,便扭曲了五官,無端顯得鏡中臉龐陰沉,笑容慘淡。


  這是我?

  李峰皺眉盯著那張臉。


  鏡子外,他皺眉。


  鏡子內,那張麵容卻仍維持著慘淡而溫馴的笑容,甚至,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容顏,盯著皺眉的他,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擴大。


  不,這不是我。


  這不是我。


  他盯著鏡中的那張臉,盯著那與夜空上的裂痕一模一樣的鏡麵裂縫,忽然心頭閃過一道明悟。


  李峰向鏡子上的那道裂縫緩緩伸出了手。


  下一刻,原地空無一人,菱花鏡砰然落地。


  一位離他近的資深者睜大了雙眼:他看見,李峰整個人都鑽入了那道鏡子的裂縫中去!

  *

  世界之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呢?


  “李峰”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了白茫茫一片虛無。


  這片世界之中,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人間,隻有混沌不分,上下左右不分的一片白茫茫的虛無。


  在這世界正中,有一龐然巨物。


  它是一隻蒼蠅。


  一隻原應極渺小,極醜惡的蒼蠅。


  一隻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蒼蠅。


  世上但凡有智慧與審美的生靈,見它一眼,便應知道“醜惡的聚集體”是怎麽樣的。


  但龐大的、極醜惡、占據了世界中心的蒼蠅軀體上,卻生了一對極美豔的手臂。


  肌膚細膩如膏似雪,似玉雕成,豐腴得恰到好處,手似柔胰。是一位絕代佳人才能擁有的豐潤玉臂。


  因這極美的個別部位,卻將蒼蠅周身其他的部位映襯得令人作嘔了百倍不止。


  而巨蠅身前,正立著一麵龐大的鏡子。


  它則揮舞著翅膀,與浩浩湯湯的閃電群對峙,不免波及了鏡子。


  鏡麵上橫生一道裂隙。


  那道裂隙,正是閃電劈出來的。


  李峰一眼之間,就看到鏡麵中百般變幻,一時是文工團的營地。一時是黃沈城、一時是林城。


  每當巨蠅照著鏡子時,那鏡中就顯出百般醜像,幻化處“戰友”們嘲笑他做好事的場景,幻化出百姓受助反手陷害的場景,幻化出女子們欺淩身世堪憐的沈小萍的場景,幻化出領導們嘴臉下流地懷疑李峰的場景,幻化出李峰迷戀木雙雙。臉色潮紅,鼻翼聳動而動手動腳的場景……

  那些麵孔在鏡中放得極大,照出的醜態畢露,獰惡扭曲的形容,竟與巨蠅本身極為神似!


  而當巨蠅被閃電逼迫著離開鏡前,那些場景就恢複正常。


  戰友們茫然無措地醒悟,女戰友們為沈小萍落淚,最後,恢複正常的鏡麵,定格在漫漫長夜,茫茫雪原之中:霍主席一行人正站在雪原之上他消失的位置,撿起了那麵菱花鏡。


  須臾之間,“李峰”已將一切明了於心。


  他想笑。想冷笑,又想放聲大笑。


  心上萬般壓抑一掃而空。


  一個世界,不過是一麵鏡子。


  巨蠅照出的,不是他,也不是他的世界,而是它自己的模樣!


  他的戰友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世界從來沒有如此扭曲過。


  他也從來不是李峰!


  這怪物安排如此故事,讓自己附屬的妖魔鬼怪、子子孫孫,像操縱著皮影戲一樣操縱著他去過“李峰”的人生,不過是希望他經由這些事,像一塊橡皮泥那樣,被它的容器塑造成真正的李峰。


  而那李峰,那世界,不過是蒼蠅本身在鏡中照出的投影。


  一旦他真正成為了李峰,那麽,他也就消失了,被巨蠅取而代之了!


  當他徹底想通的這一刻,他胸前別著的鋼筆,金光滿天,籠罩身形。


  他的形貌一點一點發生了變化。


  濃眉的眉峰發生了一點轉折,看起來銳利許多。


  神態峻峭,眼神鋒利,身形挺拔,身著軍服。


  所有麵對戰友與同誌時的溫良被斂起,此刻,他端正得像鋼鐵一樣冷,有騰騰殺氣。


  如果此刻,有人能看到他的蛻變,便將知道,這絕不是見了任何人都溫言善語沒有脾氣的老好人李峰。


  而是一位戰士。


  共和國最忠誠的、麵對醜惡敵人,毫不手軟,冷酷比嚴冬的戰士。


  他是從舊日的茫茫雪夜當中走出,從血親被吞噬的舊世界裏走出,他愛新世界,所以加倍憎惡舊世界的戰士。


  潭州市上空,一時雷霆大作,無數道閃電轟鳴著呼應,一齊下落,穿過現實世界的建築,直直地劈進了藏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


  閃電一道比一道落得猛,閃電雪亮,一時照得戰士銳利的眸子更亮。


  一霎時,時空裂隙之中,閃電匯聚成了無邊波濤,而戰士步入波濤之中,電海裏浮現萬千英魂,與他融為一體。


  他身纏閃電,頭生角,身軀變化,手指化為鷹爪,從波濤之中一躍而出,竟變作了一條真龍!

  龍長吟一聲,衝入閃電群中,與巨蠅展開殊死搏鬥!


  霍闕、張玉、王勇、褚星奇等人從菱花鏡中進入這塚蠅藏身的異度空間時,正看到了與李峰形貌相似的戰士,化身蛟龍的這一幕。


  “那就是塚蠅……”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飛在電海之上,與龍搏鬥的怪異巨蠅。


  霍闕道:“不錯,那就是塚蠅。它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蠅身可怖,卻偏偏長著個別美輪美奐的器官、部位,以迷惑世人。”


  張玉卻看著那條由戰士化成的龍:“他是誰?”她覺得他很親切。


  “你在學校,難道沒有見過關於他的照片?”霍闕略微歎息,“‘學習雷鋒好榜樣,愛憎分明鬥誌高’。那孩子姓雷。原名雷正興,後來給自己改名為鋒。誓要衝鋒的鋒。”


  鏡花水月外,文學參謀團都不由緘默了一陣子,而賈文豪幾乎坐立難安:


  雷鋒。


  果然是雷鋒!

  此時,龍與巨蠅的戰鬥幾乎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但塚蠅作為知名的種族毀滅機,著名的位麵汙染者,體型太過龐大,龍咬斷了它幾根腿,它也汙染得龍身上掉了無數鱗片。


  他一聲長嘯,盤旋在塚蠅附近,似在估量對手。


  眾人看得略微緊張,因知道了蛟龍的身份,心不由天然地偏在蛟龍一方。問霍闕:“霍上校,我們是否要插手……?”


  霍闕搖了搖頭:“不。這不是我們能插手的戰鬥。這不僅僅是文本世界的鬥爭。那孩子……也不僅僅是雷鋒。如果我們插手了戰鬥,對於他,甚至對於人類來說,都未必是好事。”


  眾人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卻見霍闕叫張玉:“你的風火輪,可否借他一用?”


  張玉也不明白,隻是點點頭,喚出了一對燃著火焰的風火輪。


  *

  龍正與塚蠅搏鬥,漸覺體力不支。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被汙染得太厲害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一步都不能退。


  鱗片一片片地落,龍強打精神之際,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極溫柔地對他說:“火。”


  一對白玉輪飛旋而至,上燃冷焰:那是從人類曆史裏提取出的真理與冷靜之火。


  龍明白了。它向白玉輪飛來的方向頷首,似在致謝。


  它銜住了白玉輪。


  一霎時,風火輪上的火焰轟地熊熊燃起,瞬間點燃了龍身。


  “霍上校,它、它燒起來了!”資深者們眼睜睜地看著龍渾身起火,被困在了火焰之中。


  “不。”霍闕望著那團火焰,說:“它不是燒起來了,它是要涅槃了。”


  豔麗到赤紅的火焰裏,龍身漸漸消失。


  而異度空間,乃至於現實的潭州市,都聽到了一聲清脆至極的啼叫——某種鳥類的啼叫。


  火焰中,一隻張開翅膀便遮天蔽日,華美絕倫的鳳凰的虛影,出現在了異度空間,乃至於現實之中。


  塚蠅麵對那周身熊熊燃著火焰的鳳凰,終於大為畏懼,撲扇翅膀,竟要離去。


  鳳凰卻早已撲至。


  它周身冰冷的火焰將塚蠅一起燒了起來。


  巨大的蠅身在烈焰之中漸漸被燒起來,體力漸不支。而鳳凰卻在火焰之中越發潔淨,羽毛上的汙染全都化作黑煙消散,越發精神。


  塚蠅終於無力反抗,痛苦萬分地掙紮。鳳凰卻咬著它,將它拖到了那麵龐大的鏡子前。


  “塚蠅最畏懼的,一是真理之火,二是它伴生的鏡子。”


  “真理之火,可焚它通天法力,滅它造成的汙染。伴生之鏡,則可讓它灰飛煙滅。”


  “為什麽?”張玉不解地問霍闕。


  塚蠅已經被鳳凰拖到了鏡子前。


  它失去了法力的遮蔽,再也無法陶醉地看著鏡子中的幻像迷醉於自己的美貌,而是一眼就看到了鏡子中有一個異常可怕作嘔的怪物。


  它的複眼裏映照出了這個怪物的全身。


  它開始不斷地嘔吐,嘔吐出數不清的綠水,那對極其美豔的手臂揮舞起來,想打碎鏡子。


  但那對它昔日極其得意的美豔手臂,配在那怪物身上,卻顯得怪物更加醜惡不堪。


  霍闕輕笑:“因為它雖然追腥逐臭,卻最厭惡自己的真容。為此,它一生,都沉迷在自己汙染營造的幻像之中。一旦看到伴生之鏡裏自己的真容,它就會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


  而真理之火,恰恰可以焚盡它的汙染。


  “而這種怪物,雖然可以寄生於人類的記憶空間,似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維度。但卻因此最懼怕自己被否定。一旦懷疑自己的存在,它便將心碎而死。”


  張玉問:“蒼蠅會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是什麽樣?”


  霍闕難得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又不是蒼蠅,我怎麽會知道呢?說不定,是一位絕色美人呢?”


  塚蠅的心髒碎了,它哀嚎著,一頭撞向鏡子,不願意再看到那怪物。


  但是與它心髒相連的鏡子被撞碎的一霎,它的心也碎了。


  嘩啦啦。


  塚蠅的全身變成了無數碎片,碎片變成青煙。


  它來時聲勢煊赫,死時,卻輕飄飄的,比羽毛還要輕。


  青煙散盡的時候,鳳凰也終於落下了。它雖在火焰裏越燒越潔淨,卻也越燒越小,似生長倒置,也像將被燃盡的燈芯。


  最終落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它看起來,純乎是一隻雛鳥了。


  隻是,它身後的火焰裏站著無數虛影,有的是長眉秀目的男子,有的是英氣硬氣的女子。


  它口中銜著風火輪,歸還給了張玉,又自羽毛裏銜出了一支陳舊的鋼筆,用喙推給了眾人。


  霍闕撿起那支發著淡淡金光的鋼筆,歎了一口氣,問鳳雛:“你決定了?”


  鳳雛點點頭,在他手上蹭了蹭,似在感謝。


  於是霍闕便低下頭,吻了吻它的翎羽,極溫柔地道:“那麽,這一次,再也不見了,孩子。”


  鳳凰便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飛到最高的時候,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終於等到家鄉解放的那一天。


  那一天同樣下著大雪。雪那麽大,剛剛被解放,剛剛分到了田,分到了新衣服的小孤兒,小伢子,滿懷激動,在雪夜裏追趕著那支解放完他家鄉,就匆匆趕往下一處的軍隊。


  他跟啊跟,小小一個人兒,竟然跟了解放軍好久好久的路。


  首長聽到戰士們說的話,來看看這個固執的小伢子。


  “你要做什麽呢,孩子?”


  小伢子死死拉住了那位首長的衣服,流著淚說:“我也要入伍!”


  “我要跟著你們一起解放其他苦伢子!”


  爸爸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哥哥死在資本家的黑心裏。


  弟弟餓死在母親懷裏,母親因為地主的欺淩而一根白綾了卻殘生。


  小伢子早已受夠了。


  豪氣英邁卻用胸膛暖過他腳的沈叔叔,再也沒有回來。


  把他抱起來,像媽媽一樣照顧過他的林阿姨也沒有回來。


  但是這一次,他絕不再錯過!


  首長也是如今天一般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說:“可是你才九歲呀。我們打仗會死人的。”


  “隻要能殺了那些吃人虎!我不怕死!”


  首長笑了起來,理了理他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可是,孩子,你說的沈叔叔、林阿姨,這些同誌,都是為了讓跟你一樣的苦孩子能好好活著長大,才站起來鬧革命的。”


  小伢子低下頭,憤憤。


  首長見他的倔樣,又笑了。


  一支嶄新的,還帶著體溫的鋼筆被遞到了他跟前。


  小伢子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拿著這支筆吧,孩子。你已經解放了,你要努力長大,上學,才能為將來的中國,做更多的事情。那些事,跟消滅吃人虎一樣重要。”


  我?上學?未來的中國?


  這個一出生就泡在苦水裏的苦伢子,苦孩子,從來沒想到自己還可以和“上學”、“將來”、“中國”這些詞聯係在一起。


  首長見那呆樣,便像一個憐愛的大哥哥那樣,在他額頭上親了親,親切地將鋼筆別在他衣領上:“是呀。我們是現在的戰士,你呢?小雛鳥,小伢子,你呀,你是將來的中國的戰士。”


  鳳鳴長長一聲。


  鳳凰雛化作一團烈焰,快活地向他多年久未見的新中國擁抱下來了。


  轟——


  潭州市的的粉霧燃燒起來。


  整座城市都被火焰包裹起來了。


  所有人,無論是文本內的,還是文本外的,都隻覺神清氣爽,似乎某種無形的汙染被從腦海中驅除了。


  霍闕握住了那支被鳳凰雛推回給他的鋼筆——或者說形象化的融合點,輕輕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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