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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夜色中, 那一座出產妖魔, 淌著惡液的汙穢集合體在小城裏緩慢移動。


  李峰卻說, 那就是他要找的林阿姨。


  眾人以悚然的眼光盯著他,李峰卻望著那座汙穢集齊的小山, 十分肯定。


  霍闕沉吟一會,問道:“你需要我們的幫助嗎?”
……

  每當有原住民陷入汙泥之中,很快, 他全身的血肉都會融化在其中, 化作更多的淤泥。而泥山上便會長出更多的器官,產出更多的妖魔、


  邪神所行處,黑夜被一寸寸抹去,而血紅的毒光一點點亮起。


  毒光所到之處, 那些小城的建築又蛻變成了妖魔巢穴。


  原本蜷縮回巢穴的妖魔一一爬出, 跟在邪神之後,大肆捕食人類。


  為首的大蜘蛛盤踞在邪神的軀體上, 上身的美人還在嬌嬌笑, 下半身的八隻腳卻一齊張開, 八隻複眼凶光畢露,叫它的臣工:“食!食!消滅這些從地底爬出的舊年代兩腳獸,新世界應是我們新人類的天下!”


  “把它們吃幹淨,那林城就是清清淨淨女兒國了!”


  妖魔們山呼海應, 四散食人。


  人類組織起來想抵抗, 但邪神是一座移動的妖魔生產機, 他們即使聚攏起來殺死了一隻妖魔, 汙泥山中很快又會產生一隻、兩隻、三隻.……

  蜘蛛首領望著臣擄們攻城略地,卻仍有不足,上半身與那與木雙雙生得一般無二的美人,喃喃著掃視一圈:“可惡,還是讓最大的祭品跑了,否則汙染的速度更快……”


  正此時,一隻般若忽然慘叫一聲,被一柄桃木劍劈成了兩截,蜘蛛首領鼻腔裏嗅到了極濃重的香氣。它下半身的蜘蛛身,八隻複眼一齊亮了起來,涎水往下滴:“是他.……!”


  果然,遠遠地,正有一個青年男子握著柄桃木劍,與妖魔們搏命,端看形貌,恰是李峰。


  蜘蛛首領便驅使著身下的邪神,往李峰奔去。


  但是邪神的軀體太過龐大,又形似汙泥匯聚而成的小山,雖然威力巨大,卻難免移速緩慢。


  李峰意誌堅定,身姿矯健靈活,身形不高,比較小巧,曾受過部隊專業的戰鬥訓練,一般妖魔都捉不到他,何況移速比常人還要緩慢的邪神。


  眼看到嘴的食物竟然要跑掉,蜘蛛首領等得心焦,見魔子妖孫不甚爭氣,又見李峰混在人群裏逐漸遠去,它便再也忍受不住,直接爬下了邪神,追著李峰而去。


  沒有了蜘蛛首領操縱的邪神動作緩慢,停滯原地,連出產妖魔的效率都明顯下降,佇立原地,似無神智的一座泥山。


  蜘蛛首領緊追李峰不放,它雖然下半身拖著龐大的蜘蛛身子,八隻腳,卻比凡人兩隻腳要快得多,像一台橫衝直撞的絞殺機器。


  它時不時吐絲,那絲青綠色,帶毒。李峰身上沾了一些蛛絲,便受痛,速度降低。


  它與李峰之間的距離快速拉近。


  眨眼,近在咫尺。


  舉起螯足。


  蜘蛛首領的美人像嬌滴滴喊著“李同誌”,蜘蛛本體的複眼卻熾光大盛。


  對準背心,猛然戮下!

  李峰腳下一蹬,猛然一躍七八米。


  螯足紮空,深深紮入泥土,刺穿了好幾米的石頭,濺起滿天灰塵。


  李峰在灰塵之中還回頭看了蜘蛛首領一眼,意似挑釁,眼神又極冰冷。


  蜘蛛首領瞬間想起在劇情層中,它親自上場誘惑,甚至拋出部分腺體,卻被李峰視若罔聞的奇恥大辱。


  它狂叫一聲,竟似狂暴,體型瞬間漲大一倍,速度比之前更快,螯足尖利閃光,要將李峰串起。


  你追我趕之間,它有數次機會可以擊中李峰,但每次都隻差一點就可以將他捉住。


  每次螯足即將落下之時,李峰總是會加快一點速度,險而又險地避開。


  但是,他每一次避開的反應也越來越遲緩,似乎體力耗盡。


  最近的一次,螯足幾乎貼著他的肩膀擦過,足上的鋼刺在他身上劃出血痕!

  蜘蛛首領原本還有一絲清明的頭腦,在這場快節奏到不容思考的追逐上耗盡,見獵物已經體力不支,而血腥味更加刺激了它的嗅覺,它狂叫一聲,八條腿一齊撲了上去。


  如它所料。


  這一次,李峰再也沒有力氣逃開。


  它撲中了。


  下一刻,李峰的形體漸漸縮小,越縮越小。


  變成了一把拂塵。


  鏡花水月跳起來,用木柄狠狠地將最大的一隻蛛眼一戳,拂塵拍在蜘蛛臉上,又似嫌棄,又似得意洋洋的挑釁。


  轟——地麵裂開一處大洞,極度熾熱的氣浪轟然而出。


  兔子玩偶蹦回王勇腰間。蜘蛛首領發出一聲尖利的刺耳叫聲,砸進了那大洞之中。


  噗通。它掉進了地底火山的岩漿之中。


  咕嚕嚕,唯一露出的螯足烤成熟透的通紅,徹底被岩漿吞沒。


  在螯足也徹底消失的一霎,滿城的妖魔先是僵了一僵,隨後像失去了首領的逃兵,開始四散奔逃。


  邪神則徹底僵立原地,不停產出妖魔的器官紛紛枯萎,從它身上凋落;滾動粘稠的惡意汙泥一點點幹涸,變成了裹在身上的龐大泥殼。


  這時候,真正的李峰才站到了這座由惡意凝成的汙泥山“邪神”之前,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林阿姨”。


  聲音落地,他別在口袋裏的鋼筆金光大作。


  啪嗒。啪嗒。


  泥殼一大塊一大塊地,像烤幹的泥巴板,從“邪神”身體上摔下。


  *

  停在潭州市上空的,第二道赤色閃電轟然劈下。


  閃電裏,一閃而過一張女子的麵容。


  這張麵容英氣而硬氣,又帶著柔和的線條,五官卻略為模糊,像疊加了無數張麵容。


  *

  閃電自天外而來,劈盡了最後一道泥殼。


  蜷縮在“邪神”最中央的女子,張開了雙目,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她五官眉宇間一股硬朗英氣,卻是最柔和的鵝蛋臉,留著一頭齊耳短發,穿一身染血的布衣。


  最奇異的是,她的麵容上重重疊疊,似疊著許多張不同的女子的麵容。


  有的是飛行員,駕駛著戰鬥機,戴著防風鏡,衝在戰場。


  有的是拖拉機手,在稻田間太陽下曬黑了嬌美的臉頰,卻隻是抹一把汗。


  有的是教師,背著黑板,帶著學生,走街串巷,一邊勞動一邊教學,在粉筆塵灰裏,風霜老了文氣的容顏。


  有的是工人,臉上沾著汽油,手上拿著扳手,剛從故障的機器底下鑽出來,手一抹,臉是黑的,笑起來的牙齒是白的。


  但還有更多的麵孔:


  有的年輕稚嫩,有的成熟穩重,也有些風華正茂,身上是枷鎖或者槍孔,臉色青白,似早已死去,滿身鮮血,卻死摟著一麵繡得歪歪扭扭的紅色旗幟。


  血與旗幟,分不清是誰映襯得誰更鮮豔。


  李峰見了她——或者說她們,大眼睛忽地紅了一圈,濕潤的水汽醞釀其中。


  他幾乎是啞聲,像喚媽媽那樣,叫了一聲:“林阿姨。”


  一聲阿姨淚沾衣襟。


  女子張開眼,天地間風聲四起,妖魔消失,欲孽無邊化作春風和煦。


  她走近了,輕輕地撫了撫李峰的頭發——他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一些了。


  “苦伢子,你長大了。看起來很精神。”聲音也像許許多多女子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李峰張開手臂將她摟住,像摟著母親,泣不成聲。


  女子拍了拍他的背,見他哭得像個孩子那樣,便歎了口氣,說:“別哭了。都過去了,你要笑呀。我們拿命換來的新中國,為的就是讓你這樣的苦伢子都笑呀。”


  他便又露出了一個帶淚的笑容。


  那失去了所有血親的苦伢子,在那又餓又冷,受驅趕,受鞭打的日子裏,盼呀盼,盼著那支對窮人心腸跟菩薩一樣,對壞東西手段跟金剛一樣的軍隊,那些救他們苦伢子的人快來。


  那年的冬天,沈叔叔一去不回。說是馬上到的菩薩兵,又總是還沒來。


  他那時候跑出去,想找這些人,想拉著他們的手,叫他們快點來,快點救救他,救救他們這些苦伢子。


  可是。他卻快死了。他去後山撿柴火,卻被地主發現,他的手指被砍了足足三道血痕,被地主婆幾乎連手指都要被砍斷,血流了一身,餓得發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幻覺當中,他看見了媽媽。


  又覺得嘴裏咽下溫暖的米湯。他睜開眼,才看到自己躺在自己那破屋子裏,一個女子抱著他,一點也不嫌棄他的血汙,給他擦臉,給他換衣服,幫他包紮手指,喂他喝熱騰騰的米湯,還給他搓長出凍瘡的肌膚


  她長得和他媽媽並不像。但那柔美的,母親一樣的光輝,讓她看起來同他媽媽一模一樣。


  除了媽媽,誰會這樣耐心地照顧他,溫暖他一個小孤兒呢?

  他情不自禁的想叫媽媽,卻被一聲嬰兒的啼哭驚醒了。


  他才看見,那女子臉色蒼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土布衣服,背上卻用幾根粗布條,捆著一個繈褓,裏麵是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


  這時,外麵進來個男人,也穿一身差不多的土布衣裳,綁腿,背著木倉,叫一聲:“林同誌,我們不能待太久,該走了!”


  福至心靈,小伢子想起沈叔叔也穿過一樣的衣服,失聲道:“你們是菩薩兵,你們是共.……”


  “噓……”女子豎起一根手指,壓住他要喊出來的聲音:“苦伢子,我們是悄悄經過這的幹部,你別聲張。”


  小伢子連連點頭,目露異彩。


  那女子卻端起另一把手木倉,她那樣子呀,真是英氣得不得了,這一霎那,冷硬的黑管武器,讓她又點不像他的媽媽了。


  小伢子想,母親生前麵對欺辱,隻有淚漣漣,隻有哭喊,隻有忍耐,忍耐不下去,隻得一尺白綾了卻殘生,隻有無盡的柔弱。


  可是,這位阿姨……這位姓林的阿姨,卻能端起武器,要絞殺那些殺人虎,吃人鬼!

  小伢子披著阿姨那件寬大的衣裳,掙紮著下了地,悄悄地跟上他們。


  兩人正在同幾位老鄉說話。


  他看到那阿姨竟然解下繈褓,將那小嬰兒——她的孩子,放到了老鄉手裏,眼圈微微發紅地說:“老鄉,我們地下的名單已經被泄露了。我得趕去通知其他同誌。這孩子交給你們了。隻要給他點清水糊糊,叫他勉強能活就行。如果活不了……你們先緊著自己的孩子吧。”


  啊!小伢子吃驚地望著這一幕。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麽林阿姨這樣一個,給他感覺那麽像媽媽的女人,會舍下自己的孩子!

  她還真麽狠心,居然說給孩子點清水糊糊就行!為什麽菩薩兵卻對她自己的孩子這麽狠心呢?

  連他媽媽都是實在沒活頭了,才舍下他去黃泉的。


  小伢子情不自禁地問出了口。


  林阿姨和老鄉們都看向他,老鄉責怪地叫了一聲“小伢子”。


  林阿姨卻走過來,摸摸他的頭:“苦伢子,帶著孩子沒法幹革命,阿姨要幹的事情,他是個拖累。”


  “革命比你孩子還要重要?”


  “你不愛他嗎?”


  林阿姨摸著他的頭,淚光連連,半晌沒有說話。最終極輕極輕地歎息:


  “愛。我愛他。但我不僅僅愛他。”


  “那你會回來接他嗎?”小伢子替小嬰兒,也像替那被母親拋棄在人間的自己問。


  林阿姨默然片刻,沒有騙他,也沒有寬慰他:“如果能回來,我一定回會回來。”


  “如果回不來呢?他從此後,將沒有媽媽了。”


  林阿姨蹲下身子,看著他,柔聲道:“如果我回不來。他會失去一個媽媽,但是,他會有無數個媽媽。”


  小伢子說:“那如果你回來了,他卻沒有了,怎麽辦?”


  林阿姨說:“那天下無數你這樣的苦伢子,就都是我的他。”


  林阿姨走了。


  她沒有留給孩子任何值錢的東西——唯一值錢的一塊表,被她送給了生活艱苦的小伢子。


  她自己捏著一件留作紀念的孩子小衣裳,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解放後,小伢子才在當地的英烈紀念館裏知道,林阿姨被敵特抓住了,在新中國宣布成立的時候,在曙光前夕,被殺害在敵人的黑牢裏。


  死前的那一夜,一筆一筆,林阿姨與戰友們一起,將她想象裏的五星紅旗,繡在了她珍藏的小衣裳上。


  她活下來的戰友說,林阿姨對著那件繡著紅星紅旗的小衣裳撫摸了一遍又一遍,緊緊摟在懷裏。


  一直到死,都沒有和它分開。


  她沒有給孩子留下任何值錢的物件。


  但是,她留給了孩子一個嶄新的,即使孤兒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新中國。


  *

  李峰的眼淚終於流夠了。


  女子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撫了撫他的頭發:“我該走了,苦伢子,你要走下去。拿回‘自己’。”


  李峰重重地點頭。


  林阿姨的身形化作無數星星,呼嘯著向天上衝去。


  轟,那天空破碎了。


  無數亮晶晶的碎片落了下來。


  張玉伸出手,接了一片在手裏,眨了眨眼:“鏡子?”


  原來,林城之所以宛如白晝,是因為天上是一大麵鏡子,一直反射著遠處的光源。


  李峰伸手撿起一麵發著金光的鏡子碎片,握在手中,沉默地望著天邊的星星四散消失。


  林阿姨和無數位阿姨、姐姐,拋頭顱,灑熱血,開辟新中國,建設新中國。


  她們性感嗎?怪物覺得,她們不如木雙雙有“女性魅力”;怪物覺得她們缺乏女性柔媚的生理性感,缺乏由繁殖、性帶來的美感。


  所以,它要汙染林阿姨,讓她們變得“妖嬈美麗”,當“真正的女性”。


  可是,李峰心裏,卻始終覺得林阿姨她們才是真正魅力無邊的女子。


  他凝眉,將這枚鏡片與另一片黃沈城的鏡片一起,拚成了一麵完整的鏡子。


  兩麵鏡子碎片合二為一的刹那。


  哢擦。


  整個內核層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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