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黃沈城中, 新房內, 紅燭映照紅紗, 鼠公主正與“駙馬”款款而語。
王勇道:“內核層黃沈城的意像,看起來應該是劇情層裏沈小萍身世的投射。”
“隻是李峰作為劇情層的主角, 為什麽會出現在內核層裏?”
霍闕道:“他未必就是的主角‘李峰’。”
王勇皺眉:“霍上校的意思是?”
霍闕望著紗窗上映照出的李峰影子,微微笑:“那小姑娘,不是還丟了一本書嗎?”
“京州, 不是還有一類異狀嗎?”
此時, 新房內忽傳悲聲哀啼。
鼠公主悲戚難忍,淚水濡濕了臉上的灰毛:“萬望李郎救我城民出生天,萬望李郎、救我父王還本貌,小女感激不盡, 拜謝恩公——”
竟然淒淒下拜。
李峰忙把它扶起:“公主請起, 先把事情說清楚。”
灰鼠公主以袖拭淚:“李郎,我父王雖不是我的生父, 卻本來也不是這樣殘暴, 更不是這樣的形容, 幾年之間,竟模樣大改、性情大變。”
它說著,開了自己的箱籠,竟取了一副壓在箱子最底下的畫像出來, 展開與李峰看。
“李郎請看。這是我父王幾年之前的模樣。”
李峰一看這幅畫像, 便吃驚:這幅畫像上畫的, 分明是一隻白鼠。
這隻白鼠長眉英目, 眼珠黑亮,皮毛微微炸開,沒有那麽順滑,甚至有被劃開的焦黑的幾縷。身著一身盔甲,腰上配著一柄寶劍。
雖然是鼠模樣,看起來卻大有頂天立地的豪邁英傑之氣,一身硝煙戰火裏的英雄氣概。
“這.……”李峰說,“公主,國王是一隻白貓,這卻是一隻白鼠呀。”
“李郎,這就是我父王幾年之前的模樣。”公主說,“幾年之前,我父王剛剛推翻了老貓王的統治……”
“那老貓王是個殘暴無度的厭物,盤踞我城中,竊座為王,不耕不作,專以我鼠民為食.……”
黃沈城原名黃粱城,城中居民都姓黃,都是灰鼠。
而黃粱城的統治者,卻是一隻老白貓。
它殘暴成姓,日食鼠民一十,連幼鼠都不放過。
城中民心惶惶,人人隻想自保,把其他親友推上去填食貓王之肚,風氣極壞。
她的繼父則姓沈,是外來的白鼠將軍,他是一位大英雄,大豪傑,見不得如此情境,便拔劍而起,領著鼠民,推翻了老貓王的統治。帶著鼠民們重建家園。
“我生父是城裏的畫師,十分仰慕父王的英姿。這幅畫像是我年紀還小,他還在世的時候,他作為畫師為父王繪製的。”
“那白鼠將軍,怎麽會變成白貓王呢?”
公主垂淚道:“這變化就是從幾年之前開始的。父王得到了一麵魔鏡。這麵魔鏡據說能照天下英傑模樣。父王本是為了選賢任能,才收下魔鏡。”
“誰知道收下了魔鏡後,父王被鏡中惡鬼引誘,一日日地換容顏,改形貌。移高潔之性,變正直之心。”
白鼠將軍越來越講“規矩”,性情暴睢,容不得任何人冒犯威嚴。
到最後,某一天清晨,白鼠將軍醒來一看,自己竟然鼠吻變貓須,身上披長毛,變成了白貓國王的模樣。
而上一任老貓王,就是一隻白貓。
公主望著那一副畫像,略略出神:“父王變形後,就下令正式稱王了,將黃粱城改名為黃沈城,在全城焚毀了他曾經的畫像。隻有這一副,隨著我父親死去,母親嫁到王宮,它作為我父親留給我的遺物,被我偷偷保存了下來。”
“從父王變形之後,黃沈城中風氣也日益古怪,處處森嚴,稍有逾越,就可能送命。父王他,他竟也偷偷地吃起了鼠民。一天、兩天、三天,城中鼠民的陸續失蹤.……”
說到這裏,公主再次垂淚:“我父親,至死都不忘感念父王當年拔生救苦的恩德。”
“但今天的黃沈城,又與當年的舊黃粱城有什麽區別呢?”
聽到白貓國王姓沈的時候,李峰的眉頭就不自禁地一跳,他再三打量白鼠將軍的畫像,雖然畫中的是一隻鼠,但他總覺得畫像當中,白鼠的眉宇間頗有些熟悉之處。
“不知道為什麽,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把父王的變化視作理所當然。”灰鼠公主哀求道:“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不信,請駙馬隨我去到父王的密室看一眼,那麵魔鏡,就佇立在那裏。”
魔鏡!資深者們對視一眼。
“公主多慮了。”對於這位聲音與身世極為類似沈小萍,心地善良的鼠公主,李峰的態度比較溫和,“可是,為什麽非要我去?”
“那麵魔鏡有古怪,除了父王之外,我們本地人連靠近它都不能,一靠近它,它就化成虛影,從我手中穿過去了。”
“我偷偷向城中的賢者打聽,賢者說隻有外來者可以觸碰它。我父王是上一位的外來者。而如果我們想要打破它,隻能等下一位外來客。”
“而我們城裏,近年來,隻有李郎你一個外來的。”公主再三懇求,“我隻希望你打破那麵魔鏡,讓我父王變回原來的樣子!”
鼠公主的眼睛是人的眼睛,半帶哀求地望著他,極黑潤。
鼠公主心地善良,還在白貓王手下救了他一命,李峰從來知恩圖報。
何況他被旋風卷著來到這座城中,就一直迷迷瞪瞪,唯有有一股力量推動著他前行,在耳邊回蕩著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叫他去“找鏡子”。
但他在黃沈城裏待了不少時間,沒有見過一麵鏡子。
想起畫像叫他莫名眼熟的白鼠將軍,想起“找鏡子”。
難道,那個聲音說的,就是公主嘴裏的“魔鏡”?
李峰略微沉吟,當即答應下來,鼠公主喜極而泣,忙引著李峰避開宮女們耳目,從一側小門,往白貓國王藏魔鏡的密室而去。
夜色裏,飛雪紛紛,他們沒有注意到身後已悄然綴了一行人。
守衛國王書房的侍從,被公主假借理由調開了。
書房下的密室。天鵝絨的軟墊上,放置著一麵邊緣華美的菱花鏡。
鏡簷似幻似真。鏡麵如水波微微蕩漾著,立著一隻栩栩如生的白貓,頭戴王冠,身披華服。
它在鏡中背對公主與李峰而站,聽到響動,回過身來,油腔滑調:“小妮子,你又來了。”
公主恨聲道:“我來了,我來砸爛你這凶靈惡鬼!”舉拳砸向鏡麵,卻如碰到幻影一般,穿過了鏡麵。
此時,鏡中白貓早已轉回身來了,它眉目陰鷙,毛發慘白,眼露凶光,與白貓國王生得一般無二,嗤笑鼠公主:“徒勞無功。”
一旁站著的李峰夾在口袋裏的鋼筆發出了金光,刺得它在鏡中倒退一步,麵露悚然:“小丫頭,你把什麽東西帶回來了!快讓他走開!”
它在鏡中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嘯,密室上方登時響起了盔甲相擊聲,還有貓國王的吼聲和腳步聲:“誰?我要把你們通通吃掉!”
“李郎,快!父王來了!”
李峰點頭,上前一步,伸出手。
他的手指碰到了冰涼的鏡麵。
在他手中,鏡子是實體。
公主麵露狂喜。
鏡子試圖躲避,卻全然無功,白貓駭然地在鏡中倒退一步:“你、你是.……”
噔噔噔。
密室機關被擰開了,石門開啟。衛兵和貓國王的腳步聲。
公主忙叫:“砸碎它!”
悄然隱在一旁的王勇正想出手阻止李峰,卻被霍闕攔住。
霍闕看了李峰口袋裏別著的那支鋼筆,搖搖頭,在四維眼鏡頻道:靜觀其變。
砰——
李峰練舞、行軍多年,雖然個頭不甚高,力道自然有。他舉起鏡子,一把摜下!
咯噔,砰一聲,光滑的鏡麵上現出無數蛛絲一般的裂縫。
鏡中白貓陰鷙的臉,也隨著裂縫被分成了數份。它用那兩隻慘綠的眼睛,穿過鏡子,怨毒盯著李峰。
此時,白貓國王早已撲到,一眼望見那麵摔在地上,鏡麵裂成無數份的魔鏡,發出一聲慘嚎,驚了隨後的護衛。
它踉踉蹌蹌地撲上去,想合攏拚湊鏡子,但無論如何都拚不起來,手都被紮出了血。
“逆女!”貓國王顫抖著爪子,始終拚湊不成,便張開血盆大口,眼露凶光,獠牙外露,發出貓類攻擊、覓食的聲音:“喵——我吃了你!”一口咬向鼠公主的脖頸最脆弱處,要連根咬斷。
李峰一驚,立刻去拉鼠公主,但是他畢竟是人,速度比不過貓類。眼見獠牙馬上就要紮穿公主的脖頸——
鏗。金石相擊聲。
長戈交叉,擋在了公主跟前。
貓國王怒目而視那些擋在鼠公主跟前的侍衛:“大膽!讓開,我要吃了這逆女!”
魔鏡一碎,侍衛們就仿佛一場經年大夢初醒,望著白貓國王的猙獰神態,淚流滿麵:“將軍,我們是您的戰友啊!是當年簇擁著您進城打敗老貓王的戰友,是當年與您一起在風雪裏行軍的人啊,您,您怎麽變成了這樣了?”
白貓國王張開嘴正要說話,卻聽頭上的王宮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白鼠王後匆忙提裙下來,哭喊道:“王呀,王呀!臣民們打進來了!他們怎麽不念您的恩德呢?”
它一見丈夫,便駭然地倒退一步,似幡然醒悟:“您、您怎麽是這個模樣?”
“我是什麽模樣?”白貓國王向地上鏡子的碎片一看,看到了一張貓臉。
而身前、繼女、王後、侍衛,全都一臉駭然地望著它。
它原先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樣子,此時,不由自主地想:我是長這樣嗎?
我原來,是長這樣的嗎?
*
赤紅閃電已經到了潭州市上空了。
那些在雷鳴中閃現的透明身影若隱若現。
轟隆——對準潭州市,第一道赤色閃電迅猛無倫地劈下。
*
白貓王起了第一個念頭的時候,忽聽整個文本世界中一聲驚雷大作。
驚雷起,迷蒙碎,李峰口袋上夾著的鋼筆忽地應和雷聲而金光大作,它被金光籠罩,竟一點點變形。
金光散去時,原地沒有了白貓王,立在那的是一隻一人高的白鼠,長眉英目,眼珠黑亮,皮毛微微炸開,沒有那麽順滑,甚至有被劃開的焦黑的幾縷。身著一身盔甲,腰上配著一柄寶劍。
它愣愣地望著自己的鼠爪,如夢初醒:“我、我這是?”
它向前走了幾步:“夫人,萍兒?兄弟們?”
李峰望著白鼠將軍恢複真容,卻越發覺得白鼠將軍眉眼之間,有一股奇異的熟悉感。
鋼筆金光閃爍,李峰越想想起在哪裏見過白鼠將軍,越覺得頭疼欲裂,疼得禁不住保住頭彎下腰。
他一定見過.……一定.……
白鼠將軍聽繼女垂淚解釋了一切,張目向恩人李峰看去,見他這般,忙問道:“孩子,你怎麽了?”
“咦?”李峰應聲抬起頭的時候,白鼠將軍終於也看清了李峰的臉,爽朗道:“你很眼熟.……孩子,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
第一道閃電劈下的同時,那道閃電裏的透明身影沒入了潭州市中的另一個維度。
他是一位豪邁英氣的中年軍人。
*
白鼠將軍話音剛落。
《青春》文本世界之中,黃沈城上空,忽然電閃雷鳴,一道閃電突破了塚蠅的阻礙,終於劈開內核層,直直落在了黃沈城。
天璿與地轉,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褪色,模糊,黃沈城定格了。
灰鼠公主、白鼠王後、侍衛都定格了。
砰,它們凝固成一張碎片,紛紛落下。
資深者們吃驚地看到,內核層裏的意像開始飛速地變化。他們很快就站在了一座雪山之上。
漫天風雪呼呼地刮,陰雲鐵灰,大雪封山。
寒冬臘月,人間裏放著鞭炮,有錢的人家穿紅戴綠,貼著門簾,喜氣洋洋。
這應該是過年時節。
一個年紀大約不到七歲的小男孩,骨瘦如柴,身上一件好衣裳都沒有,赤著腳踩在雪裏,握著一柄沉重的柴刀。凍得嘴唇發青,縮在樹下。
大雪茫茫,人間望去莽莽一片白。地主家的院子裏,少爺小姐們圍著火爐,在堆雪人打鬧,正月新年,紅燈籠顯得溫暖極啦。老爺與夫人插手在一旁樂嗬嗬地看著。
小男孩羨慕極了。
他問天上的陰雲:爸爸呀,你在天上嗎?
但陰雲滾滾,不答人間小孤兒。
小男孩問地上的冰雪:媽媽呀,你在地下嗎?
但飛雪茫茫,不理紅塵苦伢兒。
小男孩問飛去的寒風:哥哥,你飛去哪裏呢?
寒風瑟瑟,隻顧自己孤身去黃泉。
天漸漸黑了,雪漸漸堆了小男孩的一身,他一動不動了,他的手腳僵硬了。
小男孩家的後山上,已經有四座墳了。
他知道,自己將變做第五座了,他不用再被一個人撇在外麵了。
不知過了多久,連與他同感的眾人都覺得冷得僵硬了的時候,一雙溫暖的大手將他從雪堆裏抱了出來,一個聲音說:“這孩子,怎麽快凍死了,還在笑?”
路過的一小隊當兵模樣的,頭上有紅星的。其中一位連長抱起了他,解開自己的衣裳,把這小乞兒生了凍瘡的腳,用自己的胸膛暖起來。
其他戰士趕緊取下自己禦寒的衣裳,給這小孩兒披上,用雪搓他的手腳,手拉手替他擋風。
小男孩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了一張胡子拉碴的臉,長眉英目,很是豪氣,卻十分擔憂地對他說:“小伢子,你怎麽躺在這?”
“你家人呢?”
他被緊緊貼在這張臉主人的胸口,熱度從心髒處一直傳來,心髒在風雪裏有力地跳動。
小伢子漸漸被暖過來了。活了。
“爸媽和哥不在了……六叔奶奶年紀大,家裏也窮……養我……說閑話.……我出來砍柴,帶回去,他們不說六叔奶奶.……”
斷斷續續,他們得知他的父親死於日本人之手,他的母親被地主欺淩,上吊自殺,他的哥哥做工而死,小弟弟則直接餓死。
而收養小男孩的長輩也窮,家裏人都反對他們多養一張嘴。因此,小男孩一個人出來砍柴,乞討,想砍幾捆柴,討一點吃的回去,好減輕一點他六叔奶奶的負擔。
他那懂事的樣子叫幾個年輕的兵都掉了眼淚。
那摟著他的“連長”,先是一語不發,然後又伸出大掌摸了摸他的肚子:“癟的。”
“伢子,我們送你回家去。這樣的天,不要再出來砍柴了。”
他們當真一路把他抱回了六叔奶奶家,又在他胸前放了自己省下來的行軍口糧,那連長還搜刮了自己身上僅有的一點值錢的東西,放在了他的手邊。
小伢子在他們要走前,緊緊拽住了他們的衣服:“你們是菩薩嗎.……”
連長摸了摸他的頭:“不是菩薩。菩薩救不了你和你的父母。”
“不管你們是不是菩薩,求求你們帶我走……”
那連長歎了一口氣,摸著他的腦袋說:“我們現在不能帶你走,但是我們會回來的。我保證。”
他說他姓沈,我們會回來接你的。
但是,他再也沒回來。
解放後,“李峰”才知道,那年他們那確是去過幾個解放軍,但是是去查探敵情的。而且沒多久就已經犧牲了。
“沈叔叔”是黨員。而黨員一向衝鋒最前,解放全中國的戰爭中,往往最先犧牲的就是黨員。
曾經用自己的胸膛暖過一個苦伢兒雙腳的沈叔叔,再也回不來了。
但是,解放軍確實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
黃沈城的意像轟炸炸碎。
那麵魔鏡的碎片慢慢地消失,消失。
李峰終於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
他說:“沈叔叔,很多年不見了。”
從碎片後,從白鼠將軍伸了個懶腰,形貌漸漸變成了一位透明的中年男子,長眉秀目,大為英雄氣概,站在那撓了撓頭,笑容一如既往的豪氣:
嘿,是你啊伢子,我說我咋記得我剛被炸死,咋就到這裏來了。原來我死了很多年了。
小伢子,很多年不見了啊。新中國成立了沒有?你現在活得怎麽樣了?
沈叔叔犧牲在解放前。
“李峰”咬住牙,一霎時淚眼模糊。半晌,才一一答道:
成立了。我都參軍很多年了。
我現在活得很好。沈叔叔。
*
文本世界外,辦公室中,許久無人說話。
過了很久,郝主任皺眉:“李峰有六叔奶奶?李峰的父母兄弟是這樣死的?我怎麽記得這樣的身世,是雷鋒的。”
常教授道:“老郝,你還記得我們幾年前遇到的代號為‘神話’的文本嗎?”
郝主任自然記得。在那個B級文本裏,還誕生了一位特質者張玉。、
“那個文本是由兩個文本碎片融合而成的。因為兩個文本碎片的主角,其原型都是哪吒鬧海版本的哪吒,以至於兩個文本碎片融合,而哪吒成為了其中的共同主角,獲得了選擇權。”
“老郝,這一次,除了有一個之外,不是還有一個文本疑似是嗎?”
郝主任被他一提醒,頓時明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轉向賈文豪,推了推眼鏡,鏡片上閃過一絲寒光:“賈先生,我問那個問題:請您如實回答。”
“主任請……請問。”
郝主任盯著他,一字一頓:“‘李峰’到底是誰?或者說,你文裏的李峰,到底是以誰為原型的,你的寫作目的,是什麽?”
賈文豪隻是個文人,但他也在作協裏又一官半職,又出身文藝世家,前妻是大作家的女兒。因而在文藝界頗有點勢力,想起最近新出的英烈法,知道自己一旦承認了,必然就有個壞事在前麵等著自己,幹脆下定決心裝死,車軲轆話應對過去:
“我這都是虛構人物,虛構人物。”
溫文爾雅的常教授難得露出尖刺來刺他一回:“哦?那為什麽李峰長得跟雷鋒一模一樣?你在原文裏,可是描寫說‘他長相圓圓臉蛋,濃眉粗眼,非要認得話,與雷鋒一般無二’。”
常教授見賈文豪縮瑟一下,又翻了翻《青春》,指著一行文字道:“你看,李峰的外號都是‘雷又鋒’。”
賈文豪強自辯道:“李峰比雷鋒高多了.……”
“那雷鋒參加過工兵團,你文裏的李峰也參加過工兵營?雷鋒趁休息時間做好事,扶過大媽。李峰也常做好人好事,扶過大媽?”
賈文豪說:“那、那個時代的戰士不都是這樣的嗎……”
他死鴨子嘴硬。
郝主任見他咬死不認,道:“哦,那我們換個問題。看內核層的意像,你文裏給沈小萍設置的這個解放後作威作福的繼父沈廳長,好像是有原型的?”
“而且這個原型,好像在解放前就犧牲了?”
郝主任這個問題問得刁毒,還是踩在英烈法的點上問。
在場的人望著鏡花水月裏的那爽朗豪氣的沈叔叔的影像漸漸消散,都因為黃沈城的意像,想起了《青春》裏是怎樣設置沈小萍的繼父沈廳長的:
賈文豪在自己筆下,將其設置為一個出生入死幹革命,身負重傷過的革命幹部,他原先樸實無華,後來解放後當了廳長,就頤指氣使,在家裏要保姆,要司機,搞派頭,搞等級森嚴。他的繼女沈小萍就在他這種家庭氛圍裏被壓抑成了精神失常。
“你如此設置是怎麽想的,賈先生?”一向好脾氣的常教授也終於問。
這讓賈文豪答也是不是,不答也不是,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這個,這個,我是想,那個浩劫嘛!那個時代,打倒權威,侮辱人性,所以,沈先生如果活到那個時代,說不定也會被那個時代扭曲性情……這是藝術應當允許的虛構.……”
郝主任笑了:“藝術當然允許適當的虛構,不過,我也是讀過這本書的,作為讀者,我有點小小的邏輯上的問題:
既然那個時代打倒權威,反對等級製。那為什麽你要描寫沈先生活到了那個時代之後如此作威作福,搞等級製呢?”
“如果照您的意思,您這本書是在批判那個時代‘打倒權威’、‘反對等級製’的革命狂熱。那您為什麽又安排設置沈先生成為沈廳長後如此作威作福?”
“如果沈先生作為老革命,一解放就變成這樣,不正是說明那個時代要求繼續革命,打倒變質了的沈先生這類幹部,是理所應當嗎?”
“您看,你書裏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文豪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問過,一時呆了。
他要是回答刻意把早已犧牲的沈先生設置成沈廳長,就是表明後者。但那不就變成為那個年代洗地了嗎?
賈文豪一向覺得那個時代他這樣的文人要為泥腿子服務,還沒有特權,是天大的侮辱。何況況……他可是靠賣傷痕文學發家的,人設崩了以後怎麽賣書?
但是他要是說是前者,那就說明:他哪裏是想批判那個時代,純粹就是想侮辱TG犧牲的幹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英烈法在那等著他!
賈文豪打了個冷顫。覺得無論自己怎麽回答,都是一場送命題。
他一向擅長跑路。
“我、我文協還有點事……”他扯出一個笑容,準備逃跑。
啪。他被郝主任按住了。郝主任對他笑了笑:“跑什麽啊?您是作者,來,坐著啊。”
笑容不太善意。
賈文豪掙紮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是美國人,我是美國人,你們沒有權力扣押我!”
“哦,你不說,我差點都忘了:您早就和一位美國前女特工結婚了,入了美國國籍,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了呢。”
郝主任說:“可惜,你站在的地方是中國湖南省潭州市。美國的法管不了中國的地。”
*
第一座城的意像消散了。
地上落著一麵四分五裂的鏡片。
李峰望著那煙消雲散的“黃沈城”,望著跟前驚慌失措的“沈小萍”——意像一散,她就從灰鼠公主的模樣,複還了沈小萍,坐在地上愣愣的望著眼前的“李峰”。
她覺得李峰有點不一樣了。但是又想不起來哪裏不一樣了。
“李峰”向她伸出手,眉宇間竟然帶了一絲憐惜:“起來吧,謝謝你。我送你們回家去。”
此時,黃沈城煙消雲散,眼前無數鼠民也都回複了人模樣,隻是都如沈小萍一樣呆坐著,仿佛偶人。有的是沈小萍生母,沈廳長夫人的模樣,有的是沈家的保姆模樣,有的是沈小萍異父弟弟的模樣。
“李峰”知道,他們都是無辜的。
怪物刻意把解放前就犧牲了的沈叔叔設置成這樣一位“沈廳長”,本就別有目的。是為了困住汙染他。
這些被擄來扮演相關角色的人類意識,是作陪的犧牲品。
他伸手一拂,沈小萍的皮囊突然裂開。裏麵鑽出一個小女孩形狀的黑色剪影。
那黑色剪影茫然地自禁錮她的皮囊內飄出。
下一刻,接二連三,所有的皮囊都開裂了,許多人類的黑色剪影飄了出來。
“李峰”輕聲說:“去吧,都回去吧。”
它們才反應過來,向他感激地點點頭,化作數點金光,向上空飄去。
*
想跑路的賈文豪剛被按住,郝主任手邊的電話響了。
駐紮的特殊安全部隊說:“主任,陸陸續續有人醒了,包括那個智力受損為六七歲的女學生!”
*
內核層中,依舊是黑夜風雪。
但黃沈城煙消雲散。
“李峰”望著那些光點不見了,彎腰撿起了那麵魔鏡的其中一塊閃光的碎片。
想起一切的他,再也不見迷惘,目露神光,竟然掃視一圈風雪,便噙著一抹冷笑,極富目的地向下一個內核層的意像走去了。
眾資深者聽見霍闕說:“走,我們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