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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6 章

  一九六一年, 黃小萍的母親——一個好看得近乎俗氣的上海女人, 在懦弱的文人前夫死後,帶著黃小萍獨自苦力支撐了兩年,就嫁給了一位三十多歲的鰥夫沈廳長。


  六歲的黃小萍則被母親拖著, 拖進了沈廳長的家門, 從此變成了沈小萍。


  也變成了弄堂裏所有孩子們嘴裏的“拖油瓶”。


  在這個家裏, 沈小萍地位尷尬, 說是大小姐,保姆都能奚落她,她得怯怯地盡拖油瓶的本分,好東西,別人吃剩下的給她,她才能夾幾筷子。好衣裳, 大人穿破穿起毛了的,才輪得到她穿。


  母親雖然還疼她一些, 卻時常對她說:“要不是為了你能過好日子, 我會嫁給他嗎?你不要跟他們作對,為難姆媽。”


  時日長久,沈小萍的性情開始慢慢移了, 她從前在生父在時,是一個再天真不過, 想要什麽都直接開口的小女孩。而到了弄堂的大房子裏, 她的目光就總是低著頭, 不與人對視, 隻盯著那些破爛的,可能屬於她的東西,背脊常常縮著,望去像一隻溜溜達達的小灰耗子。


  但第二年的夏天,她的母親懷上弟弟後,沈小萍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為了討好繼父與母親,讓母親更多地看她一眼,沈小萍在弟弟出生後,就主動地照顧起弟弟。


  弟弟尿了、餓了,或者哪裏不舒服了,有時候繼父沈廳長和她母親、甚至是保姆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沈小萍先注意到了,替弟弟把屎把尿。


  於是,繼父與母親麵上的笑意多了,沈小萍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但一切的變化,都是弟弟出生這一年的夏天開始的。


  隻有少數人,如沈廳長家裏才能享用的電風扇吹啊吹,保姆搖著扇子在屋外的涼席上呼呼大睡。


  搖籃裏的小嬰兒,裹著尿布,咿咿呀呀,眼睛黑潤潤地瞪著沈小萍的手指。


  八歲的沈小萍不討厭他,甚至喜歡他。


  因為隻有嬰兒的這雙黑潤潤的眼睛,不諳世事地將她和周圍的人一視同仁,甚至因為她的氣息總是出現在附近,小嬰兒見到她就額額地笑,很是快樂。


  他不知事,能保守人間的一切秘密。


  於是沈小萍就常常趴在嬰兒床附近,對弟弟低聲絮語,聲音低得像嘟囔,除了她自己和小嬰兒,誰也沒聽清:“我總覺得我不止八歲。她也不是我的親媽媽。”


  她天天這樣絮叨著,有一天,忽然聽到那小嬰兒的小嘴巴吐個泡泡,啵,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從嬰兒的嘴裏發出來:

  “因為你本來就不是。”


  她趴在嬰兒床邊呆滯了,眼睛鼓起,盯著搖籃裏的弟弟。


  那小嬰兒發出這樣的聲音後,自己似乎也被嚇到了,又表情迷惘,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發出這樣的怪異聲音來。


  迷惘的表情也參差一個成年男人。


  沈小萍慢慢站直身體,往後躡了一步。


  “哇——”


  “哇——”


  嬰兒哭了兩聲,像是一個成年男人裝成嬰兒的哭聲。他被自己的哭聲嚇到了,又哭得更大聲。再被哭聲嚇到。


  周而複始。


  沈小萍拔腿往外跑,一頭撞上矮胖保姆的胸膛,她搖著扇子:“怎麽有男人哭?小耗子,你跑什麽?”


  虛無的再虛無的地方,時空似乎靜止了一刻。沈小萍耳朵裏有聲音在竊竊地吵嚷:沒剪幹淨,換掉,換掉,換一個真正的人類嬰兒。


  那聲音不止一個聲,也不止一個,天花板上麽?沒有,沒有,哪裏隻有素淨的木板。


  窗外麽,沒有,沒有,今天沒有下班,一個人都沒回來。


  沈小萍將她那雙黑得極具衝擊力的眼睛茫茫然張著,臉色蒼白得近乎可怖,想喊,想叫。


  保姆放下蒲扇,推起小嬰兒車來了:“我就說麽,叫一個小耗子看小孩,不成呢。”


  “你沒,沒聽到嗎?”沈小萍站得遠遠地,驚心動魄地看著她搖那嬰兒車,宛如看保姆在徒手抓一顆炸.彈。


  “什麽?”


  “你剛剛還說,說有男人哭的!”


  空氣如水波一晃。一切無事發生。弟弟還躺在嬰兒車裏吮著手指。保姆皺著粗眉,手揮了揮:“我什麽時候說過?小耗子,去,玩去吧。”


  沈小萍不走開。


  她站在那,盯著安然自得吮吸手指的弟弟,眼睛黑洞洞的,神態悚然,似看一個厭物。看得保姆都有點怕了,連忙驅趕她:“去去,不許站著了,小學作業沒有麽?”


  等把她趕得遠了,保姆暗自嘀咕:拖油瓶!嫉妒弟弟,怕不是要使壞,以後不能叫她幫著看了。


  保姆把這一天的異常告訴了沈小萍的繼父,沈廳長。


  沈廳長聽完,吸口煙,眉一皺,沒有說什麽。


  但是自那以後,沈小萍再也沒有得到過照顧弟弟的機會,更加被排擠到一邊去了。


  而沈小萍看起來更怪了,從前,她雖然溜溜達達像隻小灰耗子,總還是慕孺的,盡往母親身邊湊。但自此後,母親與繼父挨在一起坐的時候,她縮在一邊;母親一個人獨坐,招手腳她過來的時候,她竟也隻拿一雙黑得極深的眼睛望著母親,依舊縮在一旁。


  所有人都說,沈小萍更討厭了。


  以前隻是賊眉賊眼,氣質猥瑣,趁沒人摸幾塊糖塞嘴裏,或者藏了吃的在被子裏悄悄地啃齧。或者縮頭縮腦,但是現在呢?

  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眼睛發著灼灼賊光,躲在黑暗裏窺探著可怖世界的真正小鼠了。


  母親有時候嘀咕,也說:“怪了?這是怎麽了?”


  但是沒多久,她就又給沈小萍添了一個異父的妹妹,做大官的丈夫和嬌滴滴的小兒子小女兒絆走了她的全部精力,再也沒有多餘的什麽精力分給沈小萍了。


  曾經被沈小萍把過尿,換過尿布的弟弟漸漸長大,也開始討厭沈小萍。


  他四歲的時候,沒有繼承沈廳長當年風雨裏扛槍的本事,而是就地學會了弄堂裏女人搬弄口舌的本領,跟妹妹說,沈小萍是瓶子,拖油瓶。


  五歲的時候就又更討厭沈小萍了,看見她就揮舞著小拳頭說:走,走,走開!

  但即使是小孩子的他,討厭沈小萍也是有因由的。


  他無論做什麽事,一扭頭,就能看到陰暗的角落裏,像浮著一片空氣一樣,站著個悄無聲息的沈小萍。


  連他上廁所,或者摳鼻屎,一扭頭,都能看到沈小萍在暗地觀察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估計連他扣鼻屎的始末都看了個一清二楚。


  不隻是沈廳長的親兒子,除了她的母親外,弄堂裏沒有人不討厭沈小萍。


  誰喜歡一雙隨時在背地裏注視著你的陰暗、無所不在,又讓人想起自己曾在黑夜裏裹藏過的秘密的黑眼睛?

  但是,直到弟弟六歲,妹妹五歲,沈小萍十四歲的時候,這種討厭有了一個明麵上的更正當的理由:

  沈小萍是個傻子。


  *

  沈小萍有個秘密。


  她覺得這個世界有問題。


  沈小萍的腦海裏總是回蕩著那一句從嬰兒嘴裏吐出的成年男人的聲音:


  因為你本來就不是。


  因為你本來,就不是。


  不是八歲的沈小萍。


  不是你媽媽的親女兒。


  你連個拖油瓶都算不上。


  那你是什麽東西呢?


  我是什麽東西呢?沈小萍經常捫心自問。


  那他,他們又是什麽東西呢?她天天捫心自問。


  於是,她躲起來,總是張開眼睛,盯著每一個人。


  她發現,他們確實不對。


  哪裏都不對。


  繼父沈廳長,是一個曾經風雨裏來去,胸膛挨了三顆槍子,背上背砍過五刀,連血都有鐵鏽味的人。然後,解放後給他擺弄上了高高的位置去,在官場上繼續風雨來去。


  但是沈小萍覺得,他是個女人。


  這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是個小女人。他有時候看到耗子和蟑螂,會眼睛猛然撇開一邊,像是在害怕。


  有時候看到母親完美的身材,他長胡子的嘴悄悄撇一撇,沒有對豐韻性感的向往,更似乎是在嫉妒。


  母親楊春是個上海小女人,好看又帶著一點俗氣,非常世故。總是嬌滴滴地,又極有眼色和修養地抓牢著大官丈夫的心。弄堂裏的女人總是羨慕而嫉妒又略帶不屑地聽著她掐嗓子。


  但是沈小萍覺得,她非常麻木冷漠。


  楊春從來不用剪刀。自己絕對不碰。因為她一看到剪刀,就開始下意識地轉動腳尖。那是她感到恐懼的標誌。她也一點不愛同她一樣嬌滴滴的小兒子,小女兒,她每次慈母一般笑的時候,都沒有笑到心裏去。而望著沈小萍的表情裏,垂下頭懶洋洋叫她時,與其說母愛,不如說有一絲同情。


  弟弟則是一個小孩子。這看起來總沒有差錯。


  但是沈小萍無論如何都記得,他剛出生的時候,就發出過成年男人的聲音。直到有些東西說:沒剪幹淨,換掉,換掉,換一個真正的人類嬰兒。


  從此後,弟弟才像個真正的人類嬰兒那樣哭,那樣笑,那樣長大。


  弄堂裏的住戶搬弄口舌。


  但是沈小萍覺得,根本不必在意他們和她們。


  因為無論多難聽的話,如果一年到頭聽,一天到晚聽,你會訝然發現,她們反反複複隻有那幾句話。


  沈小萍十四了,托著下巴坐在台階上,臉小小的,全身都瘦巴巴,眼睛極深黑,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長在了一對眼睛裏。


  母親有時候不太高興地說“這是一雙賊眼”。


  但沈小萍也覺得自己不對勁。


  她十四歲了,可是她總覺得自己既不是十四歲,又沒有十四歲。


  她覺得自己本應該比十四歲大,但又覺得自己應該永遠隻有六、七、八歲。


  她覺得自己很聰明,但是又覺得自己的腦筋糊裏糊塗的。


  她還總覺得,天空上有滋滋的齒輪聲。


  地上總是有悄悄的光照著她。


  太陽和月亮每一次交替日夜,都像是黑布罩住燈泡又掀開。


  有時候,她在學校的舞台上起舞,人們誇耀她跳得不錯,她仰起頭,卻總能看到自己四肢上有無形的提線。


  總之,哪裏都不對。


  坐在台階上,她似乎聽到屋裏傳來繼父和母親說話的聲音,又似乎聽到太陽在和雲朵咬耳朵,風和大地私語:

  “換……換.……”


  換什麽呢?


  *

  沈小萍是個傻子?這還用得著說嗎?公認了!

  她身材纖細,臉巴掌大小,眼睛就占去了不少分量。看起來有一種和時代推崇的健康美感截然兩樣的,人們不願意認可的怪異的美感。


  她最為出名的是從小到大的讀書都不及格,像是成績和反應永遠跟六、七歲的孩子等平。


  動作永遠不協調,像把一個六、七歲高的小孩,裝在一個少女的殼子裏,走起來路來,晃動四肢,像是在過於寬大的皮套裏帶動著肢體。古怪滑稽又可笑。


  但是當她跳舞的時候,旋轉的時候,偶然和別人發生交談,樣子又像正常的十四歲的曼妙少女。


  甚至跳得蠻不錯!學校停課,搞文藝,她旋轉,旋轉,像一隻嬌小的天鵝,又像美麗的木偶,被無形的線牽著,在舞台上演一出精準得像四肢被規定好的舞劇。


  現在依靠她的繼父,好歹上了一個小學,現在小學馬上就要畢業了。


  這也是人們討厭她的一個主要原因,

  一個傻子,一個拖油瓶,都能活得像模像樣,舞照跳,至少高小畢業!


  *

  我早說過,一個從十八歲被剪成稚童的人類意識是有缺陷的。所幸她遇到李峰之前的一些劇情不算太重要。


  但是現在李峰已經進部隊的主線劇情了。我們換人,會不會驚動他?叫他驚覺?就怕再崩潰一次


  還不是怪你們?一會說什麽怕人類的男性總是還太有性趣,怕影響劇情,剪了女子塞成沈廳長。一會說什麽真正的嬰兒演不好,塞個成年男子進去,又要換出來!現在到這麽重要的角色了,又磨磨蹭蹭。


  那些聲音吵吵嚷嚷的,彼此之間互相埋怨,嗡嗡地如同一大群蟲豸在吵鬧,總算達成共識:


  別吵了!招兵的時候快到了,沈小萍快要進部隊了!算半個女主角,怎好再拖?到時候再換,更怕驚動李峰。


  好吧,那就換吧。


  沈小萍終於聽清楚了。


  他們,不,它們說,要換掉她。


  是像那年換掉弟弟一樣嗎?


  沈小萍覺得自己一下子輕盈了起來,從沉重的某種東西裏脫出來了。


  一根透明的吊線係在她腰部的位置上,她越飛越高,整個人都變作了黑漆漆的一抹影子,向太陽飛去。


  偶然低頭一撇,沒有看見上海,卻撇見一片林立的背景板,撇見了母親的身體裏是一道麻木而驚恐蜷縮的黑影。繼父的身體裏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輪廓。


  台階上,丟著一副少女的皮子,癟癟的,似乎泄氣了。五官長得倒像是她。


  看,她撇撇嘴,想: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正這時,誰!


  她覺得自己腰上係的,把她拉往太陽的力量一下子斷了。


  生人!我就說有生人混進來了!

  兩股力量在搶奪她,沈小萍一下子墜下去了,墜回了皮囊裏。


  然後其中一股力量消失了,另一股力量成功地將沈小萍搶回手裏,卻惱怒道:怎麽辦?馬上就是沈小萍謊稱十六歲,被招進文工團的劇情了!


  不、不能再換。李峰那天也會來的。他會察覺的

  但這個人類始終隻有六、七、八歲的意識,再接下去,會露破綻

  我不是早說了嗎?剪出來的有缺陷。沒有辦法了,先用著,大不了我們盯緊一點,覷著時機換掉她


  沈小萍墜地,複又飄飄進了皮囊,感覺身體沉重了起來。


  她張開眼,眼前的場景已經變成了第二天,


  現場熱熱鬧鬧,有穿著軍裝的部隊來人,也有數不清的考生,熱情地擠在穿著的部隊文藝團體的報名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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