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湖南。漁州市。
薛聰是一家家具廠的老師傅, 幹這一行已經三十年。從他二十歲那年就開始學了。
他一向教誨後輩,就一句話:“別整別有的沒的,把這門手藝學到了,到哪不缺你一口飯吃。”
老板黃池每次見了他就笑容滿麵, 因為薛聰作為工廠裏老資格的師傅,手藝最佳,每年度可以代替工人和廠裏談工資, 要價錢。
黃池不得不忍讓他三分。工人們也都因他的技藝而尊敬他。
因此薛聰從來自認是廠裏的中流砥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直到這一天,黃池忽然和一個外地人有說有笑的。沒多久,外地人就送來了一大批的機器。
黃池介紹說, 這些是自動化和半自動化設備。
他洋洋得意地介紹:“這是自動貼片機、這是自動雕刻機、那是噴漆係統.……”
薛聰嗤之以鼻, 盯著那自動雕刻機:心道,能有我磨煉了三十年的手藝整的好?
黃池卻說:“薛師傅,你也得好好地學著用, 你們不知道, 這個玩意是我好心好意為你們引進的,可以大大省人力咧!我們廠裏的效率能提高不知道多少!這就是那啥說的解放生產力啊!”
果然,沒多久, 因這套機器的引入,廠中老師傅大感驚奇:很多他們本來要苦苦幹許久的細活, 一下子便省去了。他們每天能完成的件數比從前高了近一半!
而當月, 因為廠內是按計件算錢, 機器引入後, 工人們幹活的效率更高了,於是老師傅的工資比原來足足漲了百分之三十還多。原來每個月賺六千,現在每個月至少賺八千。
這一下,即使是傲氣的薛聰,也不禁天天笑得何不攏嘴,越看這些機器越寶貝。
但是,老板卻急眼了,一下子多發這麽多工資,肉痛得不行,他立刻下壓老工人的工資到五千多,並開始向外招新工人。
新工人的工資隻有老師傅的一半左右。
招來新工之後,次日。
廠內沒有人開工。所有新老工人都坐著。包括薛聰,也黑著臉,一動不動。
老板黃池知道他們是串聯好了,過來喊道:“你們做不做,你們不做就拉倒。你們要是走,我今天就給你們結工資。”
薛聰怒道:“老黃,你不要太過分!我們給你幹了幾十年的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不是說買自動化生產線,是為了解放我們嗎?我們用機器,也真的生產效率提高了,比以前可以更輕鬆多賺計件的錢了,你又要壓低每件產品我們可以拿的錢!”
黃池冷笑,指著一台自動化機器說:“苦勞?你用了三十年練的手藝,用上自動化機器,一個才培訓過的新人,三天就跟你幹的差不多了。是,你是比新人幹的好一點,但是顧客並不追求那樣的精度!你們憑什麽拿這麽多錢?有這麽多鈔票打水漂,我還不如拿去買更好的機器!老薛,我話就放在這裏,你今天要麽接受這個工資,要麽,你給我立刻卷鋪蓋滾蛋!”
“你!”薛聰氣得發喘,盯著他怒目而視。
黃池寸步不讓,環視所有人:“你們想清楚了,有的老夥計,你們今年已經四五十歲了,咽不下這口氣,可以辭職,我不攔著。保證立刻結錢。但是你們離開廠裏之後,去哪找工作?都想明白點!你們家裏不養了?”
這個歲數了,大多數工人學曆不高,也沒有別的謀生技能。
出去了,就是想幹服務員,現在服務員都要幾班倒無休,四五十歲,上有老,下有小,還沒什麽文化,連服務業都不一定去得了好的。就連去送外賣,也拚不過年輕人了。
這個時候想去學技能?腦筋也不好使了。何況家業重擔壓在身上,哪裏來的錢和時間去學!
“老夥計們,我真不是什麽黑心的人。現在大環境就是自動化,不少我們附近的廠子全換了機器,足足裁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呐!而且都沒有結工資,就被裁了!你們想想,我也本來可以把你們全換了,現在隻是降下‘不合理’的高工資而已,你們還想我怎麽樣呢?”
年紀最大的,五十三歲,還有一個殘疾妻子的老蘇,在黃池的目光逼視下,在機器的隆隆聲裏,顫抖著雙唇,頭一個緩緩低下頭,開了工。
老蘇開了頭,陸陸續續地,除了仍怒目而視的薛聰外,其他人也低下頭,回到了工位。
經過了短短的幾個小時的對峙後,家具廠如往常一樣開工了。
黃池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從他們身後經過:“還有,今天參與罷工抗議的所有人,都罰款兩百塊!從工資裏扣!”
“薛聰扣五百!”
“以後,我們開周會,記住,每次周會前的口號度改成:‘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已經開工的工人顫抖了一下,老工人更是握緊了手,死死地低下頭,再不敢吭一聲了。
他走遠了,薛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住了臉。
老蘇趕緊去扶他,卻被他一巴掌打開,薛聰爬起來,以極度仇視的目光瞪著那明亮亮,幹淨淨,冷冰冰,哢擦不停,機具工業氣息的新機器。
老蘇看得膽戰心驚,連忙拉住他:“老薛,你想清楚!要是砸壞了,黃池肯定得找你打官司要索賠,他人脈廣,你怎麽鬥得過他?你家裏還有讀書的孩子,還有老母親和妻子啊!”
“而且機器是無辜的,你衝機器撒氣也沒用啊!”
“那找誰?”
老蘇愣了一下。
卻聽薛聰將臉扭過來,冷冰冰地盯著他:“那我,我們,該找誰?找黃池?”
老蘇還沒有說話,薛聰卻冷笑,自答道:“不該怪他。他說的沒錯,他至少還有良心,沒有把我們大部分人裁了。而且,既然用這些自動化的機器,可以一天幹三倍的活,多賺幾倍的錢,省掉大部分工人,則可以再賺一筆。那為什麽不幹呢?”
他一半是自嘲,一半是諷刺,輕輕地踢了一腳沒有生命的機器:“你說的對,這玩意什麽都不懂。可是,老蘇,你告訴我,我,我們,又該找誰去算賬呢?”
老蘇說不出話來,薛聰卻哈了一聲,竟然走回了工位上,開始幹活了。
這一天下班後,已經是半夜。
工人們三三兩兩地談論著今天的事情。
“我覺得黃池就是被其他廠給刺激了。”
一個年輕人問道:“其他廠是怎麽回事?對啊,難道他們一下子被開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反抗嗎?”
“誰知道,最近古怪得很。社會上‘好人’多了。”
“什麽意思?”
“嘿,工人主動要求老板開除自己,還不拿錢,還反過來阻止個別想反抗的人,說要幫助工廠自動化,幫助老板省錢,幫市裏推進生產效率的事,你見過不?這可不是‘好人’多了嗎?”
其他工人大吃一驚,也悄悄地說:“嘿,你別說啊。我也覺得最近怪怪的……”
“不過,倒不是工業園區的事,是我家隔壁,一個女的,她總是被丈夫打,然後那女的最近終於醒悟了,開始鬧離婚,本來他們親戚朋友都支持那女的離婚。結果最近那些親戚朋友忽然開始勸那女的,說‘既然能吵起來,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定也有你的問題,你要體諒丈夫’。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變了風口,你說這事怪不怪?”
“你說的,沒我說的怪。要我說,這被家暴的女的,就該給她老公買個藥吃。”
說家暴事情的工人嚇了一跳:“餿主意!藥死老公,她自己進大牢啊!”
“呸!我說的不是那種‘藥’”說話的青年工人壓低了聲音,“我聽我一個混道上的朋友說,現在地下市場流行起一種神藥,給人吃了,就能讓一個人性格變好,變成個好人!”
“嘿,要是有那種藥,我也買一粒,給我那個刻薄得要命的丈母娘吃吃。神藥?別不是精神毒,致幻的吧?”
“我可親眼見過,他給我看了一眼,是種粉紅色的西藥式樣的藥丸。”
他們說得熱火朝天,薛聰麵色陰沉地本準備繞過他們,聞言忽然停住腳步:“你們說的那個藥,在哪裏賣?”
*
江蘇。京州市。晚上七點。
厚德服裝加工廠。
老板熊俊賢照例巡視在逼仄昏暗的廠房。
廠房內,隻有咳嗽聲、機器操作聲。
所有工人都悶頭工作。
他們已經連續工作了半年,沒有休息過了,全是十二小時三班倒。今天早上七點開始,一直到現在,機器都沒有停過。
熊俊賢黑著臉,時不時發作,吼叫幾個走神的工人,措辭難聽至極。
往日裏他說的這麽難聽,總還有老工人會嘟嘟囔囔的。
但是今天不一樣。沒有一個工人反駁熊俊賢。
每個工人臉上都是疲憊的。但偶爾的一個抬頭,一個眼神,藏在疲憊身軀下的眼神,互相交換。
氣氛壓抑而微妙。
熊俊賢並不傻。他早就感受到了這股氣氛,繃緊腦袋裏的弦,罵罵咧咧,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工人。
所有人都在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熊俊賢沒有喊換班,工人也沒有提出現在已經到了換班的時候。
漸漸地,熊俊賢嘴上不叫罵了。
逼仄的加工廠內,宛如對峙一般,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熊俊賢的麵色發青,眉目猙獰,逼視著每一個人,想:他媽的!你們這些外地佬,窮鬼,小屁孩!他媽的!你們敢提!我就開了你們!開了你們!
工人們卻麵無表情地操作著極其,即使是往日裏最喜歡手舞足蹈的小年輕,這時候也僅僅也眼神傳遞著心領神會的訊息。
這種古怪的氛圍從幾周前就開始了,像傳染病一樣,由淡至濃。
但最終打破了微妙平衡的,卻是門外,熊俊賢的馬仔一聲大吼:“老板!人跑了!”
轟——工人們不約而同,一齊放下機器,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下子把熊俊賢團團圍住喊:
“熊俊賢,把押著的身份證和其他證件還給我們!”
“把押著的工資結算了!”
“加錢!”
“給我們補社保!補合同!”
熊俊賢被團團圍住,左推右搡,臉紅脖子粗,卻在眾人麵前毫無還手之力。
在他的工廠待的時間最久的一位老工人站得最前麵,揮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他盯著熊俊賢冷笑道:“狗熊,今天你必須簽協議,把想走的娃娃們都放了,待在這的給加錢,要回家的給結算工資!”
熊俊賢高聲喊:“你們想幹什麽!我報警了!我的人就在外麵!我打死你們也是正當防衛!”
姓沈的老工人嘿了一聲:“你還想著你那些馬仔呢?你叫他們進來一個看看?”
此時,門外傳來幾聲喊,探出頭來幾個年輕工人,連踢帶踹的,把幾個馬仔綁進來,推在地上,擦了一把汗,齜牙咧嘴對老工人喊道:“老沈,你們廠子的這個熊俊賢比我們老板還不是東西!居然叫了足足二十個混混過來,還人人分發了鐵棍這些武器。幸好我們幾個廠的都有準備,一大群人把這二十來孫子分散著堵了,捆了十幾個,留下幾個給你們報信。”
熊俊賢認得這些人。
他們是工業園區附近幾個廠子的工人。他們什麽時候和自己廠裏這些白眼狼狼狽為奸,勾搭在一起的?
他驚呆了,這才反應過來,嘴唇發顫,盯著那個喊“人跑了”的馬仔,目眥欲裂:
感情這貨那一聲大喊,是為了給這群窮鬼“摔杯為號”!
那個馬仔被瞪得訕訕地:“我也沒辦法,老板,他們瘋了,我要是不聽他們話,沒好果子吃……反正跑了這些,還可以招新的.……”
這時候,工人們又推進來一個中年人,是專門把偏遠省份的未成年人、窮人,騙來江蘇這裏□□工的蛇頭,他被揍得鼻青臉腫,連認識了十幾年的熊俊賢都差點沒認出來。此時被推搡進來,含糊不清道:“老熊……你認了吧,他們人多.……”
等熊俊賢垂頭喪氣地挨個補簽了工人們的工資合同,又在工人監視下,把扣押的工人們的身份證等一一交還,錄下認罪使用童工的錄音,又將現有的現金和手機裏的存款結算給了打算回家的工人,他又挨了一頓胖揍,才被堵在了廠子裏,由人看管起來。
除了看管他的工人外,其他拿回了身份證的工人們興致正高,則道:“走!我們去支援其他幾個黑廠的弟兄姐妹去!”
“真痛快,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以前那麽慫,還各有各的小心思,以至被老板分化!”
“老板也是。如果不是昨天那個園區的老板忽然那麽集體黑心,逼那邊的兄弟們幹根本幹不完的活,以至於有個娃娃猝死了,我也不會那麽生氣。”
“就是啊,我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特別憤怒,感覺自己都能感覺到大家的想法,心意相通。”
今天的晚霞比以往更燦爛。
燦爛到近乎鮮紅。
而工人們也興致正高,一群飛鳥飛過,似乎也為他們慶祝。
紅雲燦燦,其中幾隻鴿子停在了廠房頂上,偏著鳥腦袋,看著他們。
它們的眼眸無一例外是赤紅,如同寶石。
落在最後的一位年輕工人本是笑著看著工人們以前所未有的團結向前走去。忽地腳步一停,宛如感應到什麽,抬頭看向那些停駐的鴿子。
他攤開手掌,其中一隻鴿子便飛向他,將一枚粉紅色的藥丸,銜來在他掌心。
並用喙啄開藥丸的外殼,露出藥粉中的一個小小的粉珠子。
那粉珠中有一個小黑點本來正在掙紮,一到他手上,就停止不動了,宛如見到了天敵,瑟瑟發抖。
他登時皺眉:這些東西倒是傳得快
“小駱,快點走啊。”
“來了。”他應了一聲,一把將粉珠捏成齏粉,那小黑點發出無聲的慘叫,隨著粉珠一起消散。
看來我的速度也要加快了
月夜下,人間無聲。深紅色的霧氣隨著飛鳥群,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