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雲色低沉, 眾人走過一座座孤零墳塋,哭喪棒上的白紙被陰風吹得簌簌作響。紙錢被吹得到處都是,飛到了田野邊的迎春花叢中。
劉豪走過其中一座墳塋,看到碑上寫著字, 貼著一張老人照片,忽然愣住了。
“劉科長,怎麽了?”
劉豪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才道:“這是我一位遠房長輩.……”
眾人一怔, 一位特安局的同僚正想安慰他,卻聽劉豪說:“剛才.……我在黃土道旁,漢末的慘象裏,看到的一具屍體, 和我那位遠房長輩相貌很接近, 我.……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難道隻是巧合?
張玉卻掃了一遍劉家村的一片野草荒墳, 道:“排列布局,一樣。”
她有特質帶來的卓絕記憶力, 陶術也曾為之感慨。
“什麽排列順序?”有人問。
張玉道:“墳, 和死的人, 一樣的排列位置。”
眾人聞言,脊梁一寒, 直覺有一股涼氣順著背脊爬了上來。
劇情層中漢室的遍地白骨,難道就對應這裏的滿地墳塋?
如果說這一片片孤墳, 對應的是劇情層中的慘烈郊野.……王勇掃了一遍這幅景象:“小玉, 桃園對應的方位在哪裏?”
張玉環視一圈後, 早已盯著一個方向:“那邊。”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穿過荒廢的田野,錯落的墳塋,坍塌的磚瓦,走上台階,在一處小山包上,正有一座看起來比較完好的小院子。
院子裏有升旗台,遙遙地,眾人能看到一麵飄飛的五星紅旗。
等眾人爬上山坡,才看見小院門口則盯著一塊被蟲子蛀得有些搖搖欲墜的牌子,上麵寫著“劉家村小學”。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劉家村小學?
他們現在不是在內核層?
他們走近的時候,還能聽到簡陋的校園中,傳出了讀書聲:
“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透過小小的操場,還能看見唯一一間教室。
教室中的黑板前,正站著一位年輕的戴眼鏡的女性,看起來像是老師的,正在黑板前寫著什麽。
而教室裏,隻擺放了一張桌椅,坐了一個學生,是一個看起來十分瘦小的小男孩,脖子上還係著一根紅領巾。
老師正背對著教室寫字,那學生似乎聽到了響動,轉過頭來盯著窗外,黑梭梭的眼睛瞧住了站在院門口的他們。
“曉峰?”老師回身的時候,見學生的注意力從課堂轉移走了,就順著他的視線看了出去。
她看見校門口正站著一群大群人,雖然打扮得略有些古怪,前麵一批人穿著一身類似軍裝的製服,後麵的則五花八門的像來旅遊的城裏白領之類。一群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還有金發的外國小女孩。
但是,這些都是人啊!自從他們被困在這裏,已經有七八天了,難道可以出去了麽?
孫秀文喜不自禁,叫劉曉峰坐好,自己就快步走了出去。
那位老師向他們走來了。
資深者們想起這是內核層,內核層意象千變萬化,麵對著看似手無寸鐵,像一位教師的年輕女性朝他們走來,年輕的資深者手心微微出汗,老練的資深者則握緊了武器,覷著帶隊的兩位特質者。
被他們擋在身後的誤入的遊客,不知道為什麽氣氛緊張了起來,都有點發懵。
作為領頭的特質者之一,年輕的張玉卻沒有應敵的反應。年長的王上校,看了一眼妹妹,也沒有動作。
孫秀文已經走到了跟前,扶著校門問:“請問你們是?”
她是衝著一群人看起來最穩重的劉豪問的。
劉豪看了一眼王勇,見王勇微微頷首,才道:“我們是啟明市特安局的。”並出示了一小本綠皮的證件。封皮上有國徽。
孫秀文微微迷糊:“特安局?”但是她看到那本證件,聽到啟明市,再看其中有好些穿著製服的,便猜是政府相關的人員,她們被困已久,如抓住救命稻草,麵露驚喜:“你們是接到我們的報警電話了嗎?太好了,我們被困在這裏很久了.……”
王勇正想說話,卻見張玉按住他的手,向教室裏看了一眼。
那教室裏唯一的學生,坐在桌子前,側著臉,瘦小而又大又黑的眼睛,幽深得看不到底,正通過窗戶盯著他們。
孫秀文卻一無所覺,一麵說,一麵讓他們進了學校。
走到教室邊,她說:“這是我學生,劉曉峰。曉峰,你先自習,看會書,練習一下鋼筆字。老師帶著客人們有事,一會就回來。”
劉曉峰卻放下他極寶貝的鋼筆,說:“老師,我也去。”
“聽話,老師們真的有事。”
但一向乖巧懂事的劉曉峰,卻忽然站起拉住了孫秀文的衣服,固執地站在那,抿著嘴,不肯讓她去。
劉豪在頻道裏說:這小孩是不是有問題?
張玉說:沒有問題。
孫秀文越發奇怪,溫柔地彎下腰,問劉曉峰道:“你今天怎麽啦?”
男孩黑梭梭的眼睛卻慢慢地溢出了濕潤的淚光,隻一聲不吭。
孫秀文無法,又怕客人們等得不耐煩,連忙笑道:“這孩子平時不是這樣的。”
“該走的,還是會走。”張玉卻忽然說。
孫秀文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卻見這雙眼明亮得過分的少女,繞過他們,走向了教室中唯一的一張課桌椅。
而此時,學校的另一間廚房裏,還有兩位年輕的女老師走了出來,她們笑意微微地,正打算喊“吃飯啦”,卻看見了一行人,頓時麵露驚喜。
但是,她們的驚喜的笑容卻在下一刻凝固了。
包括那正微微麵露不解的孫秀文,都一起凝固了。
而張玉已經從課桌下,拿出了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三國演義》。此時,書上正微微發著一層金光。
“放下它!”劉曉峰吼道,尚未成年的孩童的音色,近乎淒厲。他想要撲向張玉,卻被混天綾輕而易舉地製住了。
王勇道:“核心文本?”
張玉點了點頭。
她看向那還在拚命掙紮的劉曉峰道:“他們,所有人都,死了。”
“這裏,都是,假的。”
張玉話音剛落,劉曉峰一動不動了。而孫秀文等三人,一瞬間身體就布滿了裂紋,被風一吹,化作了蒼白的粉末,便簌簌地消失了。
兩位老師捧著的飯盒,砰地一聲砸在地上,米飯灑了一地。
張玉手中的《三國演義》無風自動,浮到半空發著金光,嘩啦啦翻頁。
最終,停在了一頁插圖上。旁邊,用稚嫩的筆跡,飽含羨慕而盡量工整地,小心翼翼地,用鋼筆抄了一段桃園三結義的選段:
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隻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而插圖下方,桃園結義的原段中,關羽,張飛出場時的幾處段落,卻落了不少墨水。
看得出來,盡管主人慌張,極力地想擦去墨水,卻反而將它暈開了,將關羽,張飛相貌描寫的大幅段落都模糊了。
“原來如此.……”看見核心文本上的這些墨跡汙痕時,王勇終於將一切都想通了。
怪不得文本層中,他們無法跳開桃園三結義,而桃園三結義的相關文字有不少遍尋不到。
怪不得桃林當中,關羽與張飛無頭而立!
眾人耳邊,響起一聲歎息:
忠臣義士,終有一別。
劉曉峰的麵容上漸漸浮出了另一張重疊著的麵孔,是正閉目流著血淚的劉備。
兩張重疊的麵容裏,屬於孩童的劉曉峰的麵容,喃喃而混亂地說著:
“我隻是想,想大家都陪著我而已……我想,我身邊也有關羽,張飛這樣的好兄弟……我們可以一起上學,一起上課,一起踢球.……為什麽,書,忽然發出金光,村裏人都一個個去世了?學校塌了,老師撲過來抱住我……我很害怕,第二天,看見老師們又出現了.……”
劉備麵上的血淚流得更厲害,劉曉峰抱住了自己的頭,蜷縮起來。
身後,整片劉家村裏,忽然騰起無數黑煙,這些黑煙掙紮,扭曲,像妖魔,又像麵目猙獰而的人麵。
王勇向張玉點點頭,下一刻,金環蕩出無數,蕩邪之氣鋪天而下。
哢擦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
陰暗的雲尚未完全散去的天空,坍塌的村莊,一座座墳塋。
內核層的場景破碎了,眼前是現實的世界了。
現實當中的劉家村小學,那塊牌匾沒有挨過壽命,還是被蛀空了,砸在地上。
學校的磚房也塌了大半,地上是幹涸的血跡。
三具早已開始腐爛的女性屍首整齊地躺在一塊,明顯看得出是因坍塌而死的——胸口或者後背是被砸凹進去了。
但是,她們的衣著都出奇的整潔,似乎被人整理過。背後卻有一道道印子。
廢墟裏有被扒開的磚瓦,地上有拖痕。似乎那將她們屍首找出來的人廢了很大的力氣,但是又年幼無力。
而山下的村子裏,更是一片死寂。
仿佛,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了。
劉曉峰坐在一旁的地上,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
白嶴鄉內的幾個村子,都沒有了活人。
他們死在文本層與劇情層中,無法複活。
張玉最後回身看了一眼白嶴鄉,似乎還在看著劉家村的方向,想著那個茫然地淚流滿麵的孩子。
王勇歎道:“小玉,我們隻能處理文本。剩下的事情,交給其他人。走吧。”
正在離開白嶴鄉的車隊,與一輛自行車擦肩而過。
自行車前放著一個大包裹,車上坐著一個打扮土氣,皮膚黝黑,長相樸實,看起來像是農民工的男子,正慌裏慌張地向劉家村的方向騎去,他背後的自行車後座,還坐著一個女人——不,不是坐著的,那女人一動不動,臉色青灰,垂著手腳,被用繩子捆在他身上。那是一具女屍。
在與汽車擦肩而過的一霎,有耳力敏銳的資深者,聽到男子正一邊哭,一邊用力蹬著腳蹬,似乎在與身後的女屍說話,他在說:
“回家,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