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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天沉地升, 猛烈地撞在了一起。


  相撞的一霎,,光亮灼人。無論是現實當中平楚市上空的星雲宇宙橫轉與豎轉的兩大軌道,還是文本世界中的天堂與地獄相撞, 諸多天使聖徒與衣衫襤褸、奇形怪狀的生物搏鬥的奇詭景象,都凝固住了。


  極刺目的光明之中,開裂的聲音源源不斷。


  等光輝稍稍褪去的時候, 王勇發現自己被籠在一團柔和的光裏,前方站著渾身是血跡的褐發耶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傷害不到他們。


  此時,“耶穌”跟前的九重天堂與九重地獄、煉獄, 所有的景象都密密麻麻布滿了裂紋。


  他便極輕極輕地吹了一口氣:


  呼。


  咯噔一聲, 嘩啦啦,須臾之間,天堂與地獄, 三角形生物們, 聖徒天使,脫落的色塊,都化作了無邊的彩色碎片, 如雨墜向人間的星球。


  被壓扁的天府地獄的紙人們,三角形驅使的綿羊們, 第五元素島的怪物們, 都隨著碎片雨一起飄蕩向人間。


  這些碎片化作肥沃的泥土, 化作春風, 滋潤了人間草長鶯飛。


  那些色塊,則化作了大塊大塊的土地。


  碎片落在天府與地獄的紙人身上,紙人過於俗豔的色彩褪去,身上漸漸生長出血肉,機械的神態慢慢變得迷惘而生動。


  碎片落在第五元素島整座島上的那些石頭、結滿珍饈的草木、奇異的果實上,它們都變回了真正的人身,大多是些匠人。


  落在色彩各異的大鳥們身上,大鳥們變回了一個個身穿不同顏色教袍的教士,大驚著畏畏縮縮以袖遮麵。


  落在人麵雀身上,人麵雀化作了一個個早已死去的,身上布滿鞭打虐待痕跡的唱詩班兒童、閹伶的屍首。


  巨型胖子身上的血肉紛紛脫離了它,胖子變成了一個頭戴王冠的貴族。


  它身上脫落的肉塊,變回一個個瘦骨伶仃,不堪驅使的農民,他們手執鋤頭,正不知所措。


  空想女王尖叫著融化了,變作了一團空氣。她本是虛化的清談概念的化身,隻有在神國才能存在,此時,也回複於虛無,再也不存於真實的人間。


  剩下的大部分彩色碎片,則都落在了一個地獄中的怪物女人身上。


  這一個渾身長出七八個手腳,麵龐是凝固的顏料塊,眼珠腐爛的紙人女子,也慢慢回複了人身。


  她是一個溫柔憂鬱文靜的女子。是天府裏真正自主誕生的第一個“人”,是感情的母親,是真正的聖母。


  但她卻被剖去了心髒,肉身化作紙人怪物,被困在了地獄的房子裏;精神化作一位婦人,藏身在人之美學所化的小鎮之中。


  此時此刻,肉身與精神合一,她人的心髒,又在胸膛裏跳動。


  瑪莉抬起頭來,如十年大夢初醒,仰頭望著那像伊莫遜的褐發耶穌,怔怔地流下眼淚。


  此時,所有在人間蘇醒的“人”,也都與她一起望向尚且站在高空的褐發男子。


  褐發男子一步步行來,最終到了她跟前,叫了一聲:“母親。”拭去了瑪莉的眼淚,身形卻漸漸淡化。


  瑪莉驚慌失措地去拉他的手,卻撲了個空:“孩子,你要去哪?”


  褐發“耶穌”笑道:“母親,不要怕。人間已然重塑,從此我將無處不在。從此我將與世長存。人類存在一日,我就存在一日。”


  此時,那些如夢初醒,從怪物變回人身的貴族、教士,農民、各行業的市民,都一一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神國地府不複存在,我們在人間,又當處如何的位置?”


  耶穌答道:“神規定人的時代早已過去。人的位置,自然隻有人去爭取。”


  所有在人間露出了真身的曾經“怪物”們,都互相打量,不由麵麵相覷。


  神聖的外衣早已剝去,市民們匠人農民盯著教士想:“原來它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打量完從前高不可攀的存在,見他們也是同樣血肉的人了,便暗地裏嗤笑一聲。


  教士們被盯得渾身發寒,連忙向後縮了一縮。


  貴族們見自己勢力孤微,連忙也站到市民們一邊,瞪著教士。


  這時候,忽然聽得彈琴聲與狼嘯、獅嚎,豹鳴一起響起來。


  煉獄裏的詩魂笑嘻嘻地走上前來,行了一個大禮:“詩歌從此後,應當如何呢?”


  “從此後,感情到處,許你詩歌也到。”耶穌道。


  詩魂驚喜萬分,正要退去時,卻見耶穌的眼光看向他身後。


  詩魂的身後緊跟著三個怪物。


  一條奇瘦的巨狼,張著銅鈴眼和血盆大口,領著一群狼子狼孫。


  一頭鬃毛被血液染成褐色,每根須發裏都藏著冤魂的獅子,走過的地方都長出荊棘。


  一頭懶洋洋的巨大的豹子。


  三怪中,為首的豹子道:“詩魂,你領著我們上天來,可別忘了我們兄姊三個放人的情分!”


  詩魂想起曾經答應豹子的話,才知道這狡猾的豹子,竟然早就料到了此時,在這裏等著他呐!


  他原不想讓路,卻無可奈何,不能違背誓言,隻得讓路,讓三怪走到了“耶穌”跟前。


  豹子眼珠子一轉,謙卑地道:“人子耶穌,我們也有功勞,隨您廝殺神國,咬去了神聖的外衣。人間也有我們的一份。”


  耶穌看他們一眼,隻得道:“那麽,你們也住在人間罷。”


  三怪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慢騰騰地走向人群附近蹲下。


  最後隻剩下王勇等人了,褐發的“耶穌”,身形也淡得差不多了,幾乎變作了透明。


  他望向王勇等人,伸出手道:“謝謝你們把我放出來。你們一直在找的東西,給你們罷。”


  整片圍繞著地球旋轉的七彩星雲都變小了,越變越小。


  最終,它化作一團斑斕的光芒。


  光芒裏,閃過了各色文藝巨匠的臉龐,閃過了繪畫、音樂、詩歌、文學中的多彩形象,閃過了濃鬱的各色感情,閃過了一身教士長袍,正在演講的馬丁路德等人。


  而王勇等人手上的《科學發展史》仿佛受這團斑斕光芒所吸引,也從書皮中浮現出了一團小一些的光芒。


  這團小些的光芒裏,則閃爍著哥白尼、布魯諾等人的麵龐,飄蕩著一個模型太陽係,其中地球圍繞太陽在自己旋轉,也飄蕩著人體的骨架結構。


  最終,兩團光芒融為一體,一起飛入了王勇等人手上的《科學發展史》。


  內核層的鑰匙,補齊了。


  失去了光芒的這片夾層空間也開始晃動起來。


  夾層本來就是劇情層與外泄的內核層能量融合所造就的。


  意象就是劇情,劇情就是意象。


  失去了支撐它存在的意象鑰匙之後,它自然已無法存在。


  王勇腰間的兔子尖叫起來:“愛麗絲~要塌了!要塌了!”


  耶穌、瑪莉、剛剛從怪物恢複為人的人群,三怪,都開始模糊。


  王勇他們隻看得到三怪們狡黠地化作了人身,融入了人群,嘩啦,夾層就消散了。他們正站在之前那個放滿了油畫的畫室。


  地上,沒有厚厚的仿佛蛛網一樣的羊毛,窗戶外,沒有緊緊貼著窺伺他們的三角形。


  隻有正常的一幅幅油畫,油墨未幹。


  陽光透過窗照進來,空氣浮著微塵,顏料的氣味在鼻腔中擴散。


  一個十六世紀貴族打扮的青年畫家推門進來,一看見室內有一大群人,他嚇了一跳,立刻以波蘭語嚷起來:“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擅自闖入我的畫室!”


  他的仆人立刻在身後喊道:“主人,出什麽事了?”


  下一刻,他聽到自己的主人大叫了一聲,便連忙探頭進來看。


  卻見到青年畫家嚇得靠在牆上,指著地上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鑽、鑽進.……”


  小鎮的一處偏僻街道,熟悉的十六世紀街道的臭味傳來。


  褚星奇帶著眾人土遁出來,好險躲開了一個婦女從窗台潑下的糞便。


  眾人捏著鼻子左右環顧,他們又回到了劇情層裏,最開始的哥白尼所在的波蘭小鎮。


  唯有王勇手上微微發著光,仿佛具備了更深層次力量,可以帶他們隨時進入內核層的《科學發展史》,與平靜如常,行人往來,沒有遍布三角形的小鎮,證明著他們從危險之極的夾層之中順利返回,還帶回了內核層剩下的鑰匙。


  *

  平楚市。


  郝主任等人與軍隊、殘存的市民,一起眼睜睜地看著七彩星雲消失,天上的三角形,地上遍布的綿羊也消失了。


  平楚市暫時恢複了平靜。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鬆了一口氣。


  郝主任也抹了一把冷汗。


  以往,出現了劇情層與內核層加錯而形成的夾層的情況,基本是十死無生,險惡異常,要填進去大量的人命。


  這一次,萬幸沒有傷亡。


  其中最幸運的是,夾層當中最危險的幾次,張玉這個最高的戰鬥力,都發揮了應有的本事。


  王勇通過褚星奇的鏡花水月,詢問郝主任,是否立刻繼續進入內核層。


  他們現在掌握了鑰匙,內核層近在咫尺,隻是隔著一層空間膜而已。


  郝主任道:“不急,平楚市現在風平浪靜。你們卻人人帶傷,狀態不好。你們在劇情層先休整一會、我們外邊先總結一下,再進行商議,是否派出資深者隊伍,與你們一起進入內核層,支援你們,減輕壓力。”


  王勇等人當中,人人掛彩。


  傷勢最輕的反而是衝在最前線的張玉。


  她雖然幾次受傷,但是受得傷不重,隻有本應承受的傷勢的一半。甚至於傷勢愈合得比尋常資深者快許多。


  連在領域內能快速回複體力的王勇,也遜色她幾分。


  除了張玉之外的其他人,及時壓縮空間裏早就帶滿了藥品,陳薇又是受過醫科訓練的,但一路上他們喘息的時間遠遠小於戰鬥的時間。


  此時,個個麵色蒼白,失血加上體力不支,都有點搖搖欲墜。


  王勇接受了郝主任的安排,便帶著其他人在小鎮上找幹淨地方暫時處理傷勢,恢複體力。


  而現實之中,各方麵的專家們針對這一次夾層當中的種種事項,立刻展開了討論。


  夾層的確危險異常。但是它也有自己的獨特價值。


  內核層當中,意象變換莫測,千變萬化。


  由於夾層是劇情層與外泄的內核層混雜而成,夾層也具有了內核層的一部分特質。甚至能折射內核層。


  通過觀察夾層,可以提前預知內核層的不少情況。隻要活著過了夾層,那麽,接下來的內核層,可以少許多的風險。算是有利有弊。


  安排軍隊安撫民眾之後,郝主任聽專家們就夾層的一係列現象展開了爭論。


  正在療傷包紮修養的王勇等人也沒有閑著,通過鏡花水月聽著這一場分析。


  他們作為前線人員,對文本世界的一切了解得越深,在實際戰鬥當中,就越能將理論化為實際運用,規避風險。


  而與此同時,由於文本世界當中,鏡花水月並不是萬能的,時常被特殊的文本環境屏蔽“信號”。他們作為一線人員,也需要在有“信號”的時候,及時反饋一些文本世界當中專家們看不見的特殊情況,以方便地球研究文本世界。


  王勇沒有發言,褚星奇一邊聽著,一邊忽提出了一個自己的問題:“那個最後的晚餐所化的小鎮子,在進入之前經過的一係列幻境,到底是什麽?”


  他難得沒有一絲笑意,把進入《最後的晚餐》前眾人的經曆簡潔地說了一遍,自己的經曆說得尤其寥寥。


  回答他的是常教授:“如果照你說的,小玉在取人之美學時,特質能力的發揮被削弱得最淺。那這些幻境,折射的應該是會引起你們自己的感情最大波動的事物。你們感情波動越大,被削弱的能力越多。而小玉的感情,一向極為淡漠,像被分去了一半。因此,她被削弱的也最少。”


  褚星奇聽完,沉默了好一會,不再發言。


  他和王勇兩人,尤其是他,卻是被削弱得最厲害的。


  他問完之後,除了王勇看了他一眼,陳薇有些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其他人沒有在意,仍舊聽專家們繼續爭論著眾人最關心的問題之一:


  進入內核層的鑰匙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從哥白尼的日心說那裏,隻取得了一半?

  為什麽剩下的一半鑰匙,藏在夾層裏,而夾層中,充斥著文藝作品與宗教元素?

  這個問題關乎接下來內核層的危險程度。


  人們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但很快,就有了最終的共同看法。但到向一線的王勇等人解釋的時候,眾位專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一致沉默下來,仿佛有點說不出口。


  最終,還是郝主任道:“我來說吧。”


  “王上校,你們是否聽過有一句話,叫做‘科學不過是神學的奴婢’?”


  王勇點點頭,郝主任才慢慢說來。


  中世紀的時候,歐洲封建社會的思想領域的禮教,統治者,主要是基督教的神學思想,壓抑人,推崇神。科學不過是神的奴婢。


  直到文藝複興慢慢開始,宗教上,進行宗教改革,因信稱義。


  人文藝術方麵吸取古希臘,古羅馬的精髓,從描繪神聖到描繪人之美,關注世俗社會。號召人們關注現世,喚醒人類的情感。


  而正是號召人們關注現世,喚醒了人類的情感,“人”的醒來,才喚醒了科學。


  郝主任慢慢道:“而科學上破除能夠符合神學理論的舊的錯誤的理論,打破以地球為中心,地球不動,天堂地獄的神創論,卻更加推動了文藝複興的人的潮流。”


  “文藝複興是以人為號角吹響的一場解放思想的潮流。


  宗教、人文藝術,科學,三位一體,都是文藝複興的一環。”


  “沒有文藝複興,科學發展史也就旁落了一大塊鑰匙。”


  王勇等人聽到這裏,尚且不明所以,卻聽郝主任道:“但是科學發展史的夾層,涉及了到文藝複興,卻是一個更為危險的訊號。”


  他頓了頓,道:“接下來,我們會大量人手進入劇情層接應你們。王上校,你們接下來進入內核層,隻靠你們一行人,未必應付得了。”


  “內核層的鑰匙,往往也隱喻著內核層的一些訊號。如果按照夾層當中對科學發展的‘意象演變’的推演深度,你們要麵對的,可能不僅僅是科學發展史。”


  *

  海南省。


  一位某政府部門的官員翻著編好的名冊。


  這版《科學發展史》的尚且存世的編者,終於找到了兩個。


  他徘徊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給郝主任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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