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海洋大軍就在跟前, 冷麵沉眉的少女卻擋住了珍珠兒,金環與飄飛的紅綾,將她們護得密不透風。
除了海王之外,所有鮫人都震驚地盯著少女的雙腳。
這是一個人。
年紀和珍珠兒差不多大, 也是雌性。
她身後不遠處,和她一樣有兩條腿的“人”,好幾個人乘著一條“怪魚”, 綴近了。
她一人當前,千軍萬馬,竟不能前。
海王向珍珠兒逼了一步:“我可以原諒你勾結外來者。但是,你必須徹底忘記太陽的存在。”
珍珠兒雖不知少女和她的同伴從何而來, 聽了海王的話, 卻隻是搖了搖頭。
“我可以升你為高級祭司。你的尾上將貼著六個牡蠣。隻要,你徹底忘記太陽的存在。”
珍珠兒默默地搖了搖頭。
海王的臉色有些發青了:“我可以分給你一半的王座,你忘了太陽的存在。”
隨著珍珠兒一次又一次的否認, 海王的身形慢慢漲大, 頭頂的珊瑚王冠也變得金碧輝煌,他英偉的麵容變得可怖陰森起來
珍珠兒終於開口了:“陛下。可是,存在的, 就是存在的。”
她說:“千百年間,即使我忘了, 不管怎麽說, 下一個百年, 下一個千年, 終究,還有人會再一次想起。”
她話音落下的一刹,世界凝固了。
永夜之洋上的黑色字體消失了。
王勇等人發現,自己進入劇情層了。
下一刻,碧波萬裏起風濤,天邊隆隆驚雷起。海王的身形已經漲大到了百米,他張嘴一咆哮,身後,所有的鮫人都化作一道膿水,化作了海王身體表麵的鱗片,每一片鱗片,就是一張人臉。
而海洋生物們驚惶四逃,卻被無形的巨浪攫住,變作肉塊,匯入了他的權杖之中。
海王上身原是英偉而白須曳地的男子,此時他的麵容卻鼓了起來,青筋不停地在麵上遊走,皮膚一刻不停地滲著血水與油脂,猙獰可怖,聲音卻神聖空靈得異常:
“你們這些叛逆。”
“人類的曆史有多長,你們就有多不尊神的旨意。”
“即使我們換了一個世界,你們卻仍舊要損毀神的榮光,死不悔改!”
而與此同時,整片永夜之洋也憤怒了起來,浪濤怒卷百丈,西大洋下的火山蠢蠢欲動,似乎即將爆發。
怒濤之前,幽眇歌聲不知從何而起:
“風霜雨露,
從何而降?
驚雷潮汐,
從何而起?
洋分冷暖,
天有日月。
我輩百年,
但求真知——”
無數虛影從珍珠兒身畔浮現。
他們看起來容貌像鮫人,但身上又疊著幾重的影子。
少女微微退了一步,偏了偏頭,看其中一個影子,覺得有點兒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而珍珠兒的身形迅速淡去,匯入了這些身影。
所有的虛影凝為一道,祂的容貌又像珍珠兒,又像那位名喚露水的祭司,又帶著其他所有虛影的特點。仿佛千人一麵,又仿佛一人千麵。
這個像珍珠兒,又不像的影子,渾身燃燒起來,化作一團金紅的烈焰,衝向了天空——正如珍珠兒年少時所見的一般。
原本搖搖欲墜的“月亮”——它不過是個太老太舊的圓盤,漆黑的夜空卷了一半的薄膜,徹底在烈火中焚燒殆盡。
在被焚燒殆盡的一刻,他們化作一道光,匯入了太陽,變作了早已隱沒的太陽,群星、宇宙。
天藍如洗,碧波萬裏,豔陽高懸,人間光輝萬裏。
太陽出來的時候,海王的身軀徹底散開,變回無數鮫人。而鮫人們的尾在陽光中分開,化作人類的雙腿。
新生的人類,赤身站在從海底浮出的大陸之上,一臉迷惘。
太陽中,那些被焚燒殆盡的虛影,卻仿佛重生,在太陽中重新顯現,更古不滅。
他們取得不滅的靈魂了。
他們早已死去,但他們的精神沒有滅亡。
從此後,永與太陽一起,高懸在天際。
張玉眯了眯眼,這輪太陽的輝光是耀眼的,卻並不刺目。
她直視烈陽裏的人影,終於認出了其中一個人。
這個人的畫像,曾經出現在她的教科書上。
身後,陶術一聲驚呼,他也認出來了。
*
在丁小鐵取出這本書的時候,裹在書頁外麵的《海的女兒》的封皮,不知為何,忽然如自行燃燒了起來。
“小鐵!”丁家夫婦連忙撲打那本書,把孩子拉過來,生怕孩子被燒傷。
丁小鐵卻隻是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書皮上燃起的火焰,一點兒都不燙,反而是冷的。
書被拍到了地上。它封皮上,冰冷的火焰仍在靜靜地燃燒,執著,熱烈,但是帶著理智。
仿佛是人類幾千年曆史凝出的冷焰,終於熄滅的時候,封皮也燃燒殆盡了,終於露出其下的原來的封麵與書名。
這本書大約是很久的了,早就被翻得爛了。
丁小鐵爸爸愣了一愣,辨認出這是自己小時候,父親買來當做睡前故事,讀給他聽的一本科普讀物。
後來,父親去世後,他又把這本書給了小鐵。小鐵一直很喜歡,仔仔細細地給它包了書皮。
郝主任走來,將這本書撿起,看到了書名,卻苦笑起來。
他小時候,也讀過這本讀物。
他們一直以來,往著安徒生童話的方向去尋找核心文本,原來一直錯了。
*
就在世界的幕布散去的一霎,天地驟然一變。
文本世界中遍布的文字不停地消失。
王勇凝眉道:“我們進入劇情層了。注意觀察劇情,為現實世界提供思路。”
但是,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地驟變之後,並沒有再出現鮫人與海國的場景。
而是時空如翻頁一般,不停地變換。
譬如,他們此刻站的,正從古希臘,古代中國,變換到了中世紀後的時間。
一時,是一間小黑屋裏,臨死前的老人摟著一本書,懺悔著自己的懦弱。
一時,是一處遍開鮮花,卻架設著刑台的廣場。
一時,是一處威嚴的古代法庭。
望著變幻的場景,陶術摸了摸鼻梁說:“褚哥,你通知郝主任,我們可能找錯方向了,這次的核心文本大概不是安徒生童話……”
*
郝主任將這本書上的灰塵撣了撣,輕輕一歎。他當年讀書的時候,也曾經,學過這本書上的內容。
神尚且高於人的時代,如萬古長夜不散,籠在人類頭頂。
有一個人,將自己的著作,藏了一輩子。
一五四三年,他去世的那一天,才收到了自己付梓的著作。
他大約是懦弱的,但是,他孤擲了一輩子的勇氣,終是說出了真話。
“我知道,地球所往,永尋烈陽。”
他死去的五十七年後,一處鮮花廣場上,太陽照著人世,另一個與他毫無幹係者,被綁在了人世的刑台上。
他的腳下,堆滿了柴火,火焰熊熊而起。
對麵高高在上的代表謬誤卻趾高氣昂的神使,問他:
“你害怕了嗎?”
然而,烈火熊熊中,他將化作煙灰,卻一字一頓道:
“你們對我宣讀判詞,比我聽判詞還要害怕。後世的人將會理解我!”
他死去的三十三年後,神像高舉神國的法庭之中,一位年邁的“犯人”,被押著跪在了地上。
法官逼“犯人”發誓:放棄一五四三年的太陽與地球的謊言。要“放棄、詛咒、痛恨”自己過去發表的有悖真理的種種錯誤,並保證,以後永不宣傳和談論它,否則,甘願受死。
這位犯人如法官所願,馴服地宣讀完了他的誓言。
但是,就在他剛剛宣讀完他的誓言之時,“犯人”立刻又倔強地喊道:“不管怎麽樣,地球畢竟是在運動著的!”
最終,“犯人”被判處終身監.禁。
人生的最後九年,他在監.禁之中,偷偷完成了他所不被允許從事的,探索真知的工作。
人類的曆史有多長,尋求真知的路程就有多長。
常教授走了進來,看見郝主任少有的露出了一副感同身受的戚戚然的感性表情,便問道:
“找到了嗎?”
郝主任點點頭,將手裏的書,遞給了他。
常教授接過來一看,卻見是一本破破爛爛,似乎經年翻閱的《科學發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