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戴著珊瑚王冠的巨型鮫人被大浪托著, 手執權杖,一聲怒喝。


  珍珠兒回身一望,從一種格外空靈又帶著專注的狀態裏脫出身來,她的眼神先是迷惘了一陣子, 漸漸清醒:“陛下?”


  那些虛影雖然能托起珍珠兒,卻對實體的海洋生物大軍束手無策,他們努力地擋在珍珠兒跟前, 但他們隻是虛影,隻能眼睜睜看著鮫人們率海洋生物,圍住了珍珠兒。


  海王冷聲道:“你還知道我是陛下?擅自逃離暗塔,處以極刑不為過。”


  珍珠兒卻隨即徹底清醒, 她環顧四周, 發現自己被無形的力量托著,高於海麵,她手中正揪著一層薄膜, 薄膜被撕得越開, 海麵與天色也就越亮。


  天地之間出現了奇景。


  以她手中的薄膜為界,薄膜之下,是湛藍的天色, 碧色透亮的海水,暖和的洋風, 光輝萬裏。


  薄膜覆蓋的地方, 則是她熟悉的漆黑的夜空, 蒼白的月亮, 陰沉的大洋,茫茫的海霧。


  此時看來,那漆黑的夜空是虛假的。


  蒼白的月亮,不過是釘在薄膜上的圓盤,茫茫的海霧是水汽罷了。


  而在薄膜之後的明亮的世界,有著看不見邊際的“浮土”,無數的兩條腿的人生活在其上。


  真實的太陽世界與虛偽的月亮大洋之間,似乎隔著一層力量,隻有當薄膜徹底掀開,這層力量似乎才能散去。


  珍珠兒反應過來了,麵露激動:“陛下,您看,我真的沒有說謊,您看,世間真的有太陽的!我聽到了先賢的聲音,他們是被冤枉的,他們真的尋到了太陽,並且獲得了不滅的靈魂!這是世界的假麵,我們隻要掀開假麵,就能看的太陽……”


  海王的臉色也越發陰沉:“你以為我們不知道?”


  他一句話,說愣了珍珠兒。


  海王卻冷喝道:“你仔細張大眼睛看看,幕布下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世界!我銷毀了所有太陽存在的證據,正是為了我的子民,不淪落到這樣的世界裏去!”


  珍珠兒便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幕布下真實的世界,一看之下,她呆住了。


  另一個世界裏的兩條腿的“人”,有許多熟悉的麵孔。


  有她在貝殼畫上見過的跟著那位海國高級祭司尋找太陽的他的學生。其中有一位給她一絲熟悉感的陌生人,摸了摸喉嚨,身上帶著一些燒傷的舊痕,向她點頭微笑。


  人群的最末端,還站著麵容年輕了一些,沒有了尾巴,取代以兩條腿的灰尾巴!


  *

  平楚市。黃昏。


  街上,正在以軍事演習為名緊急出動的特殊安全部隊處在暗處,正監視著人口最繁密的市區。


  大街上活動的眾多行人,身上都生著屍斑、或者肌膚開始僵冷腐化,蒼蠅繞著他們飛,他們卻毫無自覺,仍如活人般談笑。


  如果此時監察大部分人的手機、通訊,會發現這段時間,他們都在或多或少的聊一些最近平楚市頻發的“靈異事件”。


  但總地忽略這些異常,也還算平靜。


  正此時,原本平靜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一聲尖叫,兩聲尖叫……此起彼伏的尖叫之後,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附近的士兵立刻警惕地準備動作,卻見街上有無數的人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著天空。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天空上,原本高懸的太陽,搖搖欲墜,開始一閃一閃的,如老舊的電燈泡,即將熄滅一般。


  晚霞歪了,卷了一角下來,露出美麗的霞光背後的漆黑。


  空氣如被撕開的壁紙,露出了底下的深沉顏色。


  仿佛,天地間生動鮮豔的一切色彩,一切事物,都隻不過是繪畫出來的而已,現在,塗抹上去的顏色,正在褪色,披上去的紙麵,正在破損。


  天邊那層幕布凋落,褪色的現象越演越烈。


  平楚市的一角,已然完全蛻了一層皮子,露了真容,如被拚接的另一個世界,

  這一角的天,與整個的大片的天是截然不同的,它是血紅得近乎惡毒的顏色,血色的天空裏,掛著一輪光球,那光球冷冰冰的,沒有半點兒太陽的熱度。


  而光球下的世界是一片漆黑的焦土。


  站定在這一街角的所有行人,一動不動了。


  他們的身體原本在循著正常屍體腐爛的速度,緩慢地腐爛著,而暴露在血天焦地的一刹,他們身上的皮肉霎時焦黑,悉數通紅潰爛,如重度燒傷,被整個人燒熟燒焦一樣,皮膚和肉塊不停地掉落,很快,變作了一具具白骨。


  白骨身上的骨頭如被火烤過,還掛著幾絲熟透了的肉條,嘩啦散落在地上。


  這一處被揭開了正常天地,而化作血天焦土可怖世界的街角,一霎時白骨森森堆滿焦黑的土地。


  附近街道的平楚市民全都看見了這一幕,驚駭怖然至極,慌不擇路。


  但天地間的褪色還在蔓延,褪去顏色的天地,仿佛被揭開了一層皮,盡是血天焦土。


  血天焦土冷陽所到之處,所有的市民盡化白骨。


  特殊安全部隊正在疏散人群的時候,郝主任一臉凝重地趕到了。他早就知道這裏的慘況,因此文學參謀團裏那些年紀太大,身體弱的老專家,老教授,都被他留在了駐地,隻帶著常教授等少壯派趕來。


  他一到立刻問特殊安全部隊的軍官:“目前傷亡怎麽樣?”


  特殊安全部隊的這位軍官答道:“我們部沒有傷亡。”


  “目前,變作骸骨的,全是之前記錄裏,消失了生命體征的市民,都像被火燒熟燒了。”


  但是,之前的異變裏,消失了生命體征者,才是平楚市的大部分人。


  如果任由天地變換下去,整個地級市的人口也就沒了。


  郝主任看著那方白骨露於野的焦土,忽道:“那裏有活人。”


  正在眾人惶恐之時,卻見街角那片血天焦土的世界裏,從滿地白骨裏,走出了一對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女,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正望著周圍的環境,滿臉驚愕恐懼。


  士兵立刻把他們帶了出來。


  詢問之下,這是一對夫妻,是做醫學研究方麵工作的。


  而這對夫妻之後,陸陸續續從焦土中又走出了幾人。這幾人甚至與夫妻倆熟識。


  他們都說前幾天平平常常的時候,他們什麽也沒有感覺到,忽然一霎時,周圍的人都看不見自己了。


  剛開始,誰也沒有發現這個問題,還是照常工作、上班,隨後,他們發現,自己與大部分人交流,沒有人看得見自己,他們伸手去碰其他人,其他人也沒有任何感覺。而他們的手卻從其他人身上穿過去了。


  這對研究員夫妻說:“我們可以碰到紙張,碰到桌子,甚至可以開汽車,但是唯獨沒有辦法和大部分人接觸。就好像……”他們對視一眼,妻子說:“我們的孩子得了重病,我們去醫院看他。除了孩子之外,其他人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們的存在。就好像,我們和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維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唯有除了人以外的物質是交疊的。”


  丈夫說:“但是我們碰到了一些和我們同樣狀況的人,他們和我們卻好像是在同一緯度,可以互相接觸。”


  郝主任聽完問話,立刻調了平楚市的公安係統進行比對,當下就確定,這些從血天焦土裏一臉迷惘走出的人,正是此前在包裹平楚市的熊熊烈火中,失蹤的那十萬人的一部分。


  他們所述的現象,卻恰恰和近來幾天,平楚市頻發的所謂“沒有人,車自動駕駛”、“一家人失蹤,卻傳出飯菜香”、“失蹤者的離奇短信”、“憑空出現的醫療打款”等現象對上了。


  郝主任早有猜測,此時不由麵色凝重。


  他蹲下,抓了一把街角那方“暴露出來的”世界裏,地上焦黑的泥土。


  這是明顯的火焚的痕跡。


  而天邊,空氣裏的那層薄膜還在被一雙無形的手撕去。


  正常的、黃昏的天空被撕掉了,露出了血天。


  正常的馬路、褐色的泥土,都畫在畫布上一般,被隨著畫布一起撕開了,露出了底下的焦土和廢墟。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這次文本世界的初步融合中,平楚市不是隻失蹤了十萬人,而是隻存活了十萬人。


  那看似在烈火熊熊裏存活下來的兩百五十多萬人,早已在烈火裏死去了。


  甚至整個平楚市都早已被夷為焦土。


  他們所看到的正常的現實裏的平楚市,才是文本世界用特殊力量,為現實世界披起的遮掩真相的假麵與畫皮。


  隻是這一層虛假的幕布,大到遮天蔽日,如西遊記中的遮天布。


  而那兩百五十多萬人,之所以失去了生命體征的原因,也很清楚了——他們早已在烈火裏就燒死了,顯示在幕布中的,隻是被畫出來的,被操縱的活屍。


  血天焦土之中的白骨,才是這兩百五十多萬人真正的狀況。


  一堆披著畫皮的屍骨,自然測不出生命體征。


  平楚市早已是一座死城。


  不止是郝主任明白了,連其他所有參與了調查,知道前因後果的特殊安全部的工作人員,一霎時都想明白了,不由打了個寒噤,毛骨悚然:


  這段時間,他們到平楚市來,是走在整座城市披著畫皮的死人中間?

  “不對。”常教授道:“如果真是如此,那平楚市沒有‘失蹤’的兩百五十多萬裏,還有一個活口。”


  他走上去,和藹地問這對研究員夫妻:“你們的孩子,是不是住在平楚市第一醫院,身患白血病?”


  *

  幾十年前,尚且稱得上是壯年的海王,不甘老死化作泡沫,而與王國的高級祭司們一起尋找太陽,隻為了不滅的靈魂。


  他們最終找到了。


  名喚露水的高級祭司,他找到了古時的遺跡。


  他們曾以為,太陽早已隕落,隻留下了永夜之洋與蒼白的月亮。留下了海中稱王稱霸,卻最終如泡沫幻影的鮫人。


  直到此時,他們才知道,太陽與群星,從不曾遠離他們而去。


  但是,世界的真相,卻讓他們戰栗。


  這個世界,月亮是釘上去的蒼白的圓盤,永恒不變,放著冷冷的光,海霧是月亮積著的灰塵,黑夜是垂下的幕布。


  一道遮天蔽日的幕布,遮住了光輝的真實世界。太陽從不曾離他們遠去,它就在幕布之下起起落落。


  他們一直生活在虛假的幕布世界之中,從未察覺。


  而通過這個可以窺看真實的世界的大洞,他們卻看見了早已死去的親人、朋友。


  在太陽之下的世界裏,早已化為泡沫消失者,卻仍活生生地在行走、生活——隻是他們的尾不見了,取之以兩條腿。


  海王看著珍珠兒,淡淡道:“露水發了瘋,他一心要打破幕布,到真實世界去。我將他和他的學生一起處決了。”


  “隻是,他臨死前發了瘋,說什麽真的就當是真的瘋話,從火山裏衝了出來,一頭撞上真理之洞上的薄膜。”


  這位追尋太陽的鮫人,渾身燃燒著火焰,近乎金紅色,他不顧極度的痛苦,一頭撞去,撞得世界一震,遮蔽世界的這層薄膜,這層幕布,都在西大洋處起了皺。


  他的學生與他一樣瘋狂,海王想,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是他們逼我的。


  為了不讓後人繼續發瘋,他與高級祭司們才一起銷毀了所有有關太陽的記載,隻剩傳說流轉。


  珍珠兒卻說:“陛下,您不是因為畏懼化作無知無覺的泡沫,才去追尋太陽的嗎?那麽,您、您怎麽能.……”


  海王隻是冷冷地看著她,忽地低語道:“你也看到了,對嗎?從真理之洞中?”


  “三百年的歡樂生涯,不夠嗎?”他說。


  珍珠兒從他,從他身後的鮫人們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度陰森的東西,她駭然地倒退了一步。


  倏爾之間忽然領悟了什麽。


  通過鏡花水月,借珍珠兒之眼,看到了一切的眾人也都明白了:

  真實世界之中,沒有鮫人,隻有人。


  鮫人是海洋霸主,天生搏鯊鬥鯨,一生下來,就淩駕海洋之上,可以號令海中有智慧的生靈,供其驅使。


  他們雖然三百年一到,就化為泡沫,卻可以足足享受三百年的歡樂生活。


  而有太陽的那個世界——人與人之間,卻並不是如此。即使是人上之人,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即使再強壯,也抵不過他人聯合的反抗。


  她知道,今天,同族們決不會放過她了。


  珠淚滾滾而落,麵對窮凶極惡的同族,她忽地大聲說:“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存在的就是存在的!”


  海王喝道:“四大洋部,擒住這個鮫犯!”


  遊艇上,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同時在眾人耳邊浮現:外來者,請你們幫幫珍珠兒

  “是誰?”王勇警惕地望去,卻見海麵浪靜風平,感應之中,海麵之下也隻有普通的遊魚來去而已。


  你們是看不見我的,我既在此間,又不在此間。


  這個聲音仿佛來自極遠處,又仿佛就在耳邊:我知道你們的目的。求求你們,幫幫珍珠兒,隻有幫了那孩子,你們想要的,才能達成。


  王勇道:“既然有求於我們,就不要故弄玄虛。”


  不是我故弄玄虛,我們沒有辦法具體插手這裏的事情。一切,隻能靠珍珠兒他們自己。


  “那麽,回答我們,你是誰。”
……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才道:我是珍珠兒的撫育者,名叫灰尾巴。


  灰尾巴這個名字,眾人是知道的。


  王勇看了一眼褚星奇,褚星奇搖頭,示意不是靈異類的東西。


  應該與幕布後的世界有關。


  ——嗞——具體的情況,我一時說不清楚——滋——求求你們,幫幫珍珠兒.……

  這個自稱是化作泡沫的灰尾巴的聲音,時斷時續,仿佛信號極差一般。


  正這時,鏡花水月的另一邊,郝主任臉色凝重地回了,似乎眉頭緊鎖:“答應她。”


  就在珍珠兒被眾鮫人圍住時,一抹金光驟然橫穿,波分浪裂,海霧被驅散開,世界清明須臾。


  金環晃了一下,化作無數個一模一樣的金環,組成護衛圈,將珍珠兒護在身後。


  隨後,少女一躍而出,周身滴水不沾,定在海中的一塊大礁石上,似乎在遙遙地操縱金環。


  她年紀大約在十四、五,嬰兒肥尚未完全褪去,卻已然帶了初初長開的青春容光。臂膀上挽著一截微光的紅綾。


  鮫人們看見,她沒有尾巴,取而代之的是兩條腿。


  *

  “爸爸,媽媽!”丁小鐵寫完作業,正翻著護士阿姨買給他的《科幻世界》,一抬頭,看見父母來了,驚喜萬分。


  忽地,又有些迷惑:“不過,爸爸媽媽,為什麽,今天你們不冒金邊了?”


  最近這幾天,爸爸媽媽來看他的時候,身上都是冒著金邊的。


  丁家夫妻緊張地對視一眼,問他:“小鐵,什麽金邊?”


  丁小鐵愣了愣,想起什麽一樣,拿過書包,扒拉了一陣子,拿出一本書,這本書看得出來很是陳舊,被翻得幾乎掉了頁,但是封麵被可愛的兒童畫圖樣的封皮包住了。


  封皮上印刷的兒童畫圖樣,赫然是《海的女兒》的場景。


  此時,它正微微地發著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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