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珍珠兒在東大洋巡遊, 到過大洋邊緣養殖大蚌的沙場,到過挖掘珊瑚的人中間。


  沙場間,數不盡的大蚌間,最低級的鮫人祭祀們, 驅趕著那些一生僅有數載壽數的蟹奴,魚工,在沙場間忙碌穿梭。


  她問鮫人祭祀:“你見過太陽嗎?”


  鮫人祭祀甩了一尾巴, 昂著頭說:“這是虛妄的傳說。”


  她問那些蟹奴魚工。


  蟹奴與魚工說:“我們不知道什麽是‘太陽’。”


  “那麽,你們見過人嗎?他們有不滅的靈魂。”


  沙場中,所有的生物一齊驚詫起來:“不滅的靈魂?我們從未見過。”


  東大洋一無所得,珍珠兒告別了同伴, 因聽說太陽在西方落下, 她猜測大約太陽是藏在西大洋的某處,便離開了她從小居住的王城所在的東大洋,一路西去。


  漸漸遠離東大洋, 海水變得越來越涼, 偶爾能看見壯觀的冰山。


  她有時浮出海麵,忍受著冰冷,用雙臂支撐, 爬到附近最高的冰山上,極力眺望;有時深深潛入海溝之中, 一直沉到最底下的烏黑世界, 忍著萬重壓力, 追逐其中的光源。


  她爬過的礁石與冰山, 一座比一座高。卻總眺望到一模一樣的荒涼海麵。


  她潛入的海溝一條比一條深,忍受的壓力越來越重,但,“又是一條燈籠魚!”她一次次地失望。


  她問過路的老龍蝦:“這裏的冰山一重又一重,是太陽的居所嗎?”


  龍蝦說:“親愛的,我不知道太陽在哪裏,但是,聽說它灼熱得堪比火山,足以融化冰塊。這裏是寒冷的北大洋,沒有你要找的太陽。”


  “那麽,你見過人嗎?他們上半身與我是一樣的,下半身卻有兩條‘腿’。有著不滅的靈魂。”


  老龍蝦捋捋蝦須:“我已經過六次月亮重圓,還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呢!”


  於是,珍珠兒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南麵遊去。


  她遊啊遊啊,海水的溫度開始回暖,海水裏浮遊的細小魚類多了,貝類也多了,海水渾濁起來,經常有海藻浮在水麵,把海水隔成一塊兒又一塊。


  她的尾巴被海藻與海草纏住了一次又一次。


  在一次解開海藻的糾纏時,一頭海豚遠遠地衝她喊:“小偷,離開!這是海王的牧場!”


  珍珠兒連忙辯解:“我不是小偷,我是王城來的鮫人。”


  海豚遊近了打量她:“王城來的鮫人,怎麽會到海王的牧場來?”


  “我是來尋找太陽的。”


  海豚說:“太陽怎麽會在這裏?這裏是暖和的南大洋,我們替海王放牧著牡蠣與魚類。聽說太陽光熱不可當,它倘若在這裏,會讓海藻過熱,讓魚兒與貝類死亡。”


  “那麽,你見過‘人’嗎?他們的上身長得同我差不多,卻生著兩條叫‘腿’的東西,有著不滅的靈魂。”


  海豚答道:“我的兩隻眼睛輪流睜著,一刻不停地盯著海王的牧場,卻隻見過八爪的烏賊,沒有見過兩條尾巴的鮫人。”


  珍珠兒很是失望,隻得遊離了渾濁的南大洋,一路往右邊遊去。


  但是,她太累了。


  四大洋,她已經找過了三大洋,仍然一無所得。靠在礁石上休息的時候,卻隻能望見蒼白的月亮始終懸掛在漆黑的夜空,軟弱虛偽。


  一隻南大洋牧場的小扇貝,不知甚麽時候,悄悄地順著她的尾巴爬了上來,附在鱗片上。


  珍珠兒把它取下來,敲了敲扇貝,舉目看去,隻有無盡的海麵。她喃喃自語:“難道隻有我一個人見過太陽嗎?”


  “我一個人見過太陽,那如果是我看錯了,怎麽辦?隻有我一個人見過的太陽,還算是太陽嗎?”


  但是扇貝不會說話,她等了一會,仍舊隻有冷冷的月光照著她的孤影。


  海分四大洋,有數不盡的生靈,但這裏,隻有她一個人,追尋著無從知曉的存在。


  孤獨湧上心頭,有那麽一霎,珍珠兒想跳下礁石,遊,拚命的遊!遊回她在珊瑚叢中的貝殼裏去。


  不!存在的東西,就是存在的。


  即使隻有她一個人見過,那也是見過。


  等她尋遍了西大洋,也找不到的時候,她才將回去,但也絕不甘心。


  她比了比,這個扇貝剛剛好。她要把自己看到聽到的,刻在它上麵,在變作泡沫前,再給下一個見過太陽的人。


  於是,她把扇貝撬開,吮掉了。又小心地把它貼在自己的鱗片上,帶著它一起躍入海中。


  天青色的舒緩而長的魚尾朝西一擺,她毅然遊向傳說中太陽西沉的西大洋。


  她遊得太專注,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金環留下一道水中金虹,悄然指引著一條奇怪的“魚”。


  *

  夜深,海茫茫,遊艇開始叫喚,發動機不停地哆嗦。


  “它餓了。”王勇說。


  “活了的東西真不好對付.……”褚星奇頭疼地拎了一罐汽油。


  王勇說:“但在海上,活物的機敏比我們糟糕的駕船技術好用。”


  “喂”了一罐汽油下去,這艘小機動船果然不哆嗦了,嗚嗚嗚地,又像發動機的聲音,又像是在撒嬌,又重新快了起來。


  “王隊,會不會追丟了?”


  那尾青鱗的人魚在海中的移速遠超現代發動機驅動的遊艇。


  王勇將遊艇活化,驅使它自行發揮最大動力前追,才勉強綴在了一個不遠不近,叫她發現不了的位置。


  但不過“喂食”的功夫,她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感知範圍之外。


  張玉搖頭:“不會丟。乾坤圈,引路。”


  王勇也道:“遊艇活化是因為我的特質,它能感應到同為乾坤圈留下的特殊能量。”


  果然,稍時,遊艇便重新尋覓到了蹤跡,遙遙綴在其後。


  鏡花水月裏,卻傳來郝主任的聲音:“情況如何?”


  “我們找到主角了。但是,尚且沒有進入劇情層。”


  他們眼中此時的海麵,平波萬裏,每一蕩水波,卻都漂浮著“永夜之洋”的黑色字體。


  “主任,平楚市的那些人怎麽樣了?”


  鏡花水月那頭的郝主任苦笑道:“真是奇了,我們監視至今,他們照常生活。但是,有人已經開始腐爛了。”


  三天前,最冷的冬天剛剛過去,春天到了的時候,特殊安全部接到通知,說湖北出了事情,他們檢測到了文本世界的特殊能量波動。


  特殊安全部隊接命令趕到湖北的時候,看見湖北的平楚市幾乎整個都被裹在熊熊烈焰中,帶著金色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外麵的特殊安全部隊對此驚心,市區內,街邊的平楚市民卻仿佛沒有看見這一幕,照常行走。


  這股烈焰無法被熄滅,但奇異的是,它遇到木頭等易燃物品,卻絲毫不沾。


  所有的建築,乃至於一張紙,都在火中安然無恙。


  唯獨人,隻要稍稍濺到一點兒火星,就將全身燃燒。


  更為奇異的是,烈火焚身,但是,卻人有不同。


  有的人,火上身隻是燒掉了他的衣裳,就很快地熄滅了,連他的汗毛都沒有焦黑。


  有的人,火隻要一沾身,立刻火勢凶猛幾分,將他燒盡,憑空消失,連一撮焦灰都不曾留下。


  在一般的平楚市民看來,就是此人毫無征兆地忽然人間蒸發了。


  一開始,特殊安全部還在慶幸,被火焰燒得憑空消失者是少數,而安然無恙者才是大多數。


  很快,在隨後的檢測當中,所有人都心涼了一截。


  那些在火焰的平楚市中安然下來的大多數人,竟然都沒有了生命跡象。


  是的,他們仍如常人一般行動,言語,工作生活。但是,他們的體溫消失了,脈搏,心髒的跳動都停止了,去醫院檢測的時候,醫院得出的結論是:這些人都早已死了,隻待腐爛。


  他們明明還站在醫生跟前,儀器上卻沒有絲毫波動,顯示他們和停屍房裏的屍體沒有任何兩樣,隻不過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支撐著,尚且在活動而已。


  無論再高明的儀器,也檢測不出這些人的生命跡象。


  平楚市二百五十多萬人中,竟有二百三十五萬人消失了生命痕跡。而有十萬人左右,直接憑空失蹤,仿佛被烈焰焚燒得一點兒都不剩。


  特殊安全部門緊急掉了一大批的醫學界、生物界的專家學者,對平楚市的醫界進行消息封鎖。


  但憑空消失的十萬人,和親朋好友間的口耳相傳,國內的輿論再一次炸了。


  到最後,經過討論,這批專家學者秘密得出的結論是:

  這在火焰中“存活”下來的平楚市大多數人口,早已是活屍,遲早帶著清醒的意識腐爛。


  他們有清醒的意識,但將看著自己的身軀,一點一點血肉腐敗,肉塊凋謝,長出蛆蟲,露出白骨。


  最後,整個人變成一副骨架——到那時候,大腦徹底不存在了,意識也隨之消亡,也就是真正變作了一副死去的骸骨。


  而他們腐爛的時間,也正如一般屍體腐爛的時間。


  這樣聳人聽聞的事跡,如果發生在幾百萬人身上,幾乎不能想象。


  時間緊迫,而文本類型與具體的波動,卻尚且沒有著落。


  無奈之下,郝主任隻得命王勇等資深者,立刻通過次元通道,進入文本世界,先一探究竟,提供關鍵信息,以便現實當中搜尋核心文本。


  熟料,他們一進入文本世界的文字層,就立刻掉進了蒼茫大海,這個文本世界似乎處於永不變的黑夜之中,而且時常狂風暴雨,大海表麵浪濤滾滾。


  在文字層,他們戴上四維眼鏡,便可視由文字構成的大海與風浪如無物,原打算沉入海底去探索一番。


  卻驚異地發現,這次的文字層,四維眼鏡失效了,狂風暴雨與海壓,竟如真實世界一樣,對他們起了作用。


  而眼前的黑框文字,卻分明顯示他們仍處於文字層。


  麵對如此異常,所幸他們的儲存空間中,還有一艘應對這種情況的遊艇在。


  隻是,他們坐遊艇坐了很長一段路,不懼水火的張玉先行,都沒有找到陸地,似乎這片海根本沒有邊際一般。


  最後,張玉又派了乾坤圈去探海底探路,一直潛到人類所不能到的深海,才發現了一點兒跡象。


  海麵上永遠在黑夜,荒涼寂寞,時不時就狂風惡浪,但海底下卻很是熱鬧,竟有各種童話生物——包括人身魚尾,東方喚作鮫人,西方喚作美人魚的神話生物存在,也有各種口吐人語,與人一樣建立了社會關係的海洋生物,還存在著封建類的王國政權。


  鮫人們就是海底的統治者,以水晶宮為王城。


  其中最高的統治者,喚作海王。而海王有五個女兒。


  王勇幾人便猜測這大約是安徒生童話,著名的《海的女兒》。因為,在安徒生所著的《海的女兒》當中,主人公同樣有五位姐姐,她本人是最小的那第六位海公主。


  但是,在這個文本世界的海底王城中,海王卻沒有第六個最小的女兒。


  比六公主年紀更小一輪的一輩鮫人中,年紀最小的,是一尾叫做“珍珠兒”,由低級祭祀撫養的普通鮫人。


  珍珠兒的名字,經常在各色鮫人和海洋生物口中出現,稱她是個頂頂古怪的孩子。


  在文本世界當中,這樣的,大多是主要角色——即使不是最主要的角色。


  因此,張玉令不畏懼海壓的乾坤圈,下海底去尋找“珍珠兒”。


  乾坤圈作為張玉特質的外顯之一,具備一定的自我智能,它竟采用了當年鬧海的手段,果然逼出了王城的大部分鮫人。


  其中就有特殊的,頭頂著特殊黑框小美人魚的鮫人珍珠兒。


  “老師,你們在現實當中,重點搜索《安徒生童話》,有著落了嗎?”在王勇詢問了郝主任現實當中的情況是否惡化後,陶術也問道。


  “各種版本的安徒生童話太多,根據你們提供的情報,這樣改動頗大的情節的版本,我們目前還沒有發現。文學參謀團,正在幫助我們檢索其他與安徒生童話相關的衍生文本。”


  鏡花水月裏的郝主任還在一張一合著嘴巴說話,忽然眾人耳邊一陣尖銳的鳴叫——活化了的遊艇在警告:


  暴風雨要來了。


  永夜之洋上,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時不時掀起。遊艇活化後,具備了某種海洋生物的特性,能提前預知風暴。


  而作為海洋霸主的鮫人,同樣有這樣的預警能力。


  珍珠兒望了一眼看似浪靜風平的海麵,和月亮旁群聚的烏雲,立刻躍入了海中,以躲避暴風雨——即使是鮫人,也不願意正麵直迎永夜之洋上的風暴。


  “小玉。”王勇喚了一聲。


  張玉立刻取下混天綾,讓它舒展開,不斷變大,柔韌無匹的混天綾,將在風暴來臨之時,裹成巨大的罩子,保證他們的安全,以及遊艇不受巨浪的拍打而損壞。


  暴風雨如期而至。


  電閃雷鳴,狂風,天漏了一般的驟雨都被風吹斜了。


  海上怒濤驚浪,掀起竟有數百米,一波接一波,如遠古的巨獸,不停地咆哮。


  躲在相對平靜的海麵之下,珍珠兒年歲才滿十五,身為鮫人,卻早已見慣大海的多變與無情,她隻是靜靜地透過層層折射的水波,望著即使是這樣的狂風驟雨,驚濤駭浪,都依舊安穩掛著的月亮。


  但是,這一次的風浪,還是太大了。


  在氣候比較溫和的東大洋長大的珍珠兒,從不知道,在靠近西大洋的地方,竟能有這樣驚天動地的風浪。連海底都不得安生,她不得不往更深的海底遊去,以避免遭殃。


  而海麵上的眾人則在混天綾的包裹下天旋地轉,仿佛一顆被海浪化作的巨人肆意拍打的球,顛三倒四,遊艇哇哇亂叫,險些把汽油都吐出來。


  等到浪靜風平的時候,張玉解開混天綾,遊艇果然吐了,吐了一嘴的汽油,把附近的海水都染黑了,嗚嗚地直鳴;陳薇和陶術兩個體弱的也吐了。


  褚星奇和王勇的臉色則是相對蒼白了一些,隻有張玉尚且是囫圇個,混天綾纏回她肩上的時候,少女一抬頭,愣了一下。


  頭暈眼花地浮出水麵的珍珠兒,也愣了一下。


  她們看到,天邊的月亮,歪了一下。


  仿佛,被釘在夜空的圓盤,被風吹歪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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