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珍珠兒再次醒來時, 她落在海底的一處砂石灘,尾巴與肌膚,傷痕累累。
砂石上掉了好些巴掌大的,青光流轉的尾鱗。
寄生的小魚鑽在她的鱗片間, 為她清理傷口的腐爛血肉。肌膚上的黏液,正愈合著被無數鋒利的碎珊瑚劃出來的細瑣傷痕。
從來愛美的珍珠兒卻顧不得疼痛與掉落的尾鱗,她連忙看向自己附近——金色的圓環果然安靜地躺在她的尾巴旁。
她伸出蹼指撫摸圓環。
它通體是極燦燦的金色, 閃著一些冷光,弧度圓得端正,中間的空隙比一扇大貝殼還要更大,大約能套到她腰上。
她剛摸了一下, 就驚呼一聲, 縮回了手——
它是燙乎乎的。
珍珠兒麵露驚喜,熱切地圍著它遊了一圈,再次伸出手去, 竟不畏灼熱。
金環蹦了一下, 似乎不樂她的觸碰,竟然咕嚕嚕滾了一圈,離了她遠些。
珍珠兒追過去, 它再滾得遠了一些。
追逐了一會,珍珠兒意識到了什麽, 停下來, 看著金環, 為難地問:“你是活著的?”
太陽是活著的嗎?
誰也沒有說過, 誰也不知道。它是太陽嗎?
金環嗡鳴,遠遠地,傳來一陣的疾呼:“珍珠兒,你在哪?你在哪?”
是她的同伴們,來尋找她了。
珍珠兒正要揚聲,卻手腕一疼。金環急速地縮小,箍到了她的手腕上。它燦爛的色澤變得黯淡,它滾燙的溫度變得可以忍受。
她愣了愣,卻見幾尾鮫人驚魂未定地遊到了。
“好多人受傷了。”
“受傷了好多人。”
“海水倒卷,旋渦。我們浮出水麵,海麵上,蒼白的月亮下沒有你。”
一條紅尾巴說:“我們沉到白沙地,翻遍了珊瑚叢與貝殼,沒有見到躲藏的你。”
一條藍尾巴說:“撫養你的祭祀,急得從貝殼裏滾了出來。”
“她太老了,沒有辦法再去找你。”
“她太悲傷了,眼淚滾滾落成珠子。”
最後一尾鮫人說:“她快要化作泡沫了。”
珍珠兒聽到這裏,不待她們說完,再顧不得其他,性急地一甩尾巴,猛地往宮殿的方向趕去。
撫養她的祭祀,住在水晶宮殿最角落的小房子,是一尾灰色的鮫人,年近三百,尾巴上的牡蠣都沒有超過三個。
她趕到的時候,這間小小的房子外,早就站滿了海洋裏的生物。
海馬、蟹,磷蝦群,都擁在小房子外,悲傷地將自己的草帽子拿在胸口。
小房子周圍飄蕩著能醫治傷口的海草、海葵,佇立著可以被研磨成膏體的珊瑚。
都是灰尾巴親手所栽,任由低賤的海洋生物們取用。
這位祭祀的名字就叫做灰尾巴,她從一出生就灰撲撲的,鱗片上沒有半點兒光彩。她少女的時候不出彩,成人以後,更不起眼,隻是埋頭在草藥間過活。
在王國之中,她這樣的庸才數之不盡。灰尾巴努力而艱辛地活到了兩百五十歲,才勉強的成了最低一級的祭祀,撫養了幾尾鮫人,盡了對王國的責任,也享受了些許歡樂。
珍珠兒是其中最小最漂亮的一尾。也是她養的最後一尾。
灰尾巴對著這個如珠如玉的孩子,千憐百愛,盡力地教導所能教導的一切。
但是,灰尾巴在養珍珠兒的時候,就已經兩百七十五歲啦,人生暮年,早已壽數將盡。
如今,珍珠兒年滿十五,她也到了化作泡沫的大限。
珍珠兒一路遊過,高聲叫著“mom”,飛快地遊進了小房子。
小房子裏,除了沙床上的大貝殼,除了珊瑚櫃子,除了房間正中那尊華美神像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灰尾巴的年紀已經快滿三百了,她躺在大貝殼的內膽裏,身上的鰭不再柔順,原本就灰撲撲的鱗片,更是接近灰白色了。
珍珠兒撲到她跟前,看到她的尾鰭已經化作了雪白的鹹泡沫,在海水中一串串上湧。
灰尾巴聽到喊聲,睜開鮫人暮年時幾乎全瞎的渾濁雙眼,摸索了一陣子:“孩子,珍珠兒,是你嗎?”
珍珠兒握著她的手,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眼淚噗噗地落下,晶瑩剔透的珠串鋪了一地。
屋外,其他的姊妹也早已立著了,隻是,她們都不如珍珠兒與灰尾巴親近。
她們成人比珍珠兒早,資質再差,也不至於如灰尾巴一般,幾百年了,尾巴上還隻貼著三個牡蠣。早早就自立門戶,成了祭祀。
見珍珠兒到了,她們便禮貌地向灰尾巴彎彎腰,行了“永遠告別”的大禮,退了出去。
海洋當中,鮫人們乘鯨踏浪,逐魚追波,歡度三百年,是海中霸主。彼此之間,大多關係疏淡。除了同輩中的領頭人富有威嚴與約束同伴的責任,其餘者,即使是共同長成的玩伴,也隻比一般同族更親密一點兒。
鮫人們歡度百年後,便欣然化作泡沫,不在人間留跡,更不對大限之年有甚麽恐懼。
如珍珠兒一般,成年了,還親近資質低下的撫養者,住在撫養者居住地附近的,實在不多。
如她一般,整天想著尋求“不滅的靈魂”,抗拒化為泡沫的,更加稀有。
“mom,”青鱗的女孩說:“我已尋到了太陽,你將擁有不滅的靈魂,從此與群星同列。”
她使勁地將手腕上的金環扯下,顧不得扯痛了自己,將金環捧到灰尾巴跟前。
但是,圓環此刻黯淡而平靜,沒有燦燦的光與熱,看起來灰頭土臉。
珍珠兒生怕她不信,向金環祈求道:“你發發光,你發發熱,太陽,我求求你。”
年邁者握住她的臂腕,平靜地說:“孩子,這不是太陽,它隻是一個金鐲子。”
珍珠兒看起來難過極了,趴在撫養者手邊,地上叮叮咚咚聲縷不絕。
“為什麽我們死後隻有一堆可恨的,什麽都不知道的泡沫呢?”
“您為附近的生物們送藥看病幾百年,難道不值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嗎?”
灰尾巴說:“孩子,唯有這一點是公正的。我與海王,種藥者與禦座,都將作雪白的泡沫,變作永夜之洋的一部分。”
她讓珍珠兒打開神像,取出神像下的一片潔白的貝殼,那上麵用金沙,繪著一輪金紅色的東西。
金紅色的圓乎乎的東西下麵,還畫著一片棕色的土地,上麵戳著一個個的奇怪的小人。
小人們有著鮫人的上身,卻沒有魚尾巴,隻有兩條分開的長條,支撐著他們站在土地之上。
“這是什麽?”
“這是人,人在太陽下生活。珍珠兒,我們鮫人沒有不滅的靈魂,隻有人有。”灰尾巴的眼睛,早已看不清貝殼上的圖案,卻仿佛回味著一個久遠的故事,眯起眼睛,如飄在暖洋流裏一樣愜意:
“他們不能生活在幽暗的水底,他們隻能生活在太陽之下,一生在光輝的陽光中而活。”
“我曾經見過和你一樣的鮫人,珍珠兒,他也追逐著太陽,想要去尋找不滅的靈魂,他說,找到太陽,就能找到人,人有不滅的靈魂。”
“我從沒有見過人。”珍珠兒說,“但我見過太陽。他們都告訴我,世上沒有太陽。可是,我是見過太陽的。”
“那麽,就去找。”灰尾巴身上的泡沫,已經快湧到胸口,她慈愛地說:“太陽在天上,我們無法上天,但是,我們可以遊遍四大洋,去尋找人的蹤跡。”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的。”
灰尾巴從不阻止她去尋找太陽與群星。
她知道,她喜愛的這個孩子,從出生時看到那灼熱的一團,從被燙掉鱗片起,就注定一生將如大蚌髒器內的那顆砂礫,用痛苦將自己裹成寶珠。
珍珠兒點點頭,灰尾巴抬起手,還想撫摸她的臉頰,但是倏爾之間,指尖也化作了咕嚕嚕的雪白氣泡,穿過了女孩兒的臉頰。
繪著金紅的圓,和無數小人的潔白貝殼,也掉在了地上。
海水微蕩,泡沫眨眼融入了其中,隻留下了空蕩蕩的屋子。
三百年的生命,消失得無影無蹤。
走出屋子的時候,蟹、海馬,都寬慰地圍在她的尾旁,但珍珠兒卻一滴珠淚都不落了。
她說:“我將辭別啦,諸位!”
“我已成年,以後想去哪兒去哪兒。我要經一場長久的旅行,四大洋都要踏過。”
為首的大姊說:“你已有真理,卻要去尋真理。我們三百年一到,就化作泡沫,這便是真理。主祭會發怒的,你回來時,將如灰尾巴,一生隻配三個牡蠣。”
珍珠兒搖搖頭,不再與她們說話,隻說:“三個牡蠣也很好啦!”便遊走了,再也不回頭。
她落下了金環。
金環躺在沙床上,嗡嗡作響,卻收到什麽指令一般,飛射而出,化作一道金光,追隨珍珠兒而去。
*
簡易小舟在海上飄了三天三夜,卻隻看見永不變的月,漆黑的夜空,無限海麵的幾人,褚星奇正在垂釣,打了個嗬欠,忽見張玉猛然睜開眼睛,若有所思:
“我找到乾坤圈了。”
“它好像,找到這個故事的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