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萬頃碧波之下, 永遠是幽暗的。隻有大蚌痛苦而成的珍珠,能照亮附近一尺的沙子。


  隨著不遠處的大蚌一開一合,海水也一明一暗,晃晃蕩蕩。貝殼在珊瑚叢中, 隨著珊瑚輕緩地搖擺。


  吮完鮮美的牡蠣,她躺在貝殼裏胡思亂想。


  宮殿中又在敲擊成排的海珠,吹奏碩大鯨骨中間的孔洞, 鼓著螺殼。


  波濤一樣豪邁的樂聲隨著晃蕩的海水,遠遠地傳來,進了她的耳裏,激得耳鰭同節奏一起擺動。


  她翻了個身, 想:我不喜歡這樣的演奏。


  歲歲年年, 海葵都白了顏色,不知潮汐幾次,他們還是老一套, 連一個音調都沒有變過。


  等到血腥味傳來的時候, 她便更厭倦了,在柔軟粘膩,不會掛傷鱗片的海草席子上摸索,

  終於摸到了一個圓圓的、硬的像石頭的東西,將它捧到眼前。


  小圓片是燦燦的, 像宮殿的後花園, 金沙的顏色。


  她湊近瞧了又瞧, 伸出舌頭舔了舔。


  它也跟金沙一樣又硬又涼。


  無論她將它壓在柔軟的腹部下多少年, 它都是這樣的溫度,尚且不及遠道而來的洋流一半暖和。


  失望而珍重地把它小心地藏回海草下,遠處的急劇震動的海水,告訴她有同伴來了。


  “珍珠兒!”她們早已迅如閃電地遊到了附近,白鯊護衛列隊,遙遙的綴在其後。


  她懶洋洋地從貝殼中探出頭來,卻被她們一把拉起,簇擁著往外推:“你馬上就要十五歲了!去呀,去宮殿裏呀!”


  她們說:“享用美味,裝飾尾鱗,敲擊編鍾,吹響鯨骨笛,我們將踏浪追魚,歡愉度日。”


  不悅地從她們手裏扭開,滑走,她倏爾遊到了幾步之外:“允許我穿過一重重海水,去海上?”


  為首的大姊頭疼地問她:“海底不夠美麗嗎?你非要去海上做什麽呢?你不要再惹惱主祭了。”


  珍珠兒擺動自己天青色的魚尾,卻不答,隻道:“你們都能去海麵上,為什麽不許我去?”


  “你知道的,你犯過錯。”


  “我犯過什麽錯?”


  “親愛的,”大姊說,“我們都沒有你那稀奇古怪的,非要同真理作對的脾氣。快快樂樂度過三百年,化作鹹泡沫,不好嗎?”


  “好了,快點兒吧,再遲一些,美味的八爪魚,就要被分食完了。”


  珍珠兒從魚卵裏破殼時,正是最混亂的時候,她也染上了這一代孩子們的怪脾性。


  她總是認為,世上該有星星,該有太陽,該有不滅的靈魂。


  可是,哪裏有呢?

  尾巴是漂亮極了的天青色的鮫人珍珠兒,悻悻然,不發表意見,隻隨著眾年長的同伴,遊往宮殿。


  一路上,她見到橘黃色的海葵,要湊上去招惹。


  見到微微發光,群聚而往的小銀魚群,也衝進去摸一摸。


  大姊在前頭說:“這可憐的小東西。她一定沒有忘懷她的癡想!叫我怎麽放心?”搖搖頭,提著心,引她往宮殿去了。


  到了水晶的宮殿裏,粉紅的大蚌,碧綠的水草,潔白的砂礫,早就坐滿了客人。


  最上麵的戴著海蛇冠冕的主祭,正等著她們到來。


  她是一隻大蝦,老得夠可以了,須發皆白,原本透明的甲殼灰又厚,渾濁得要命。猙獰的海蛇在她頭上扭來扭去,襯得她看起來更加滑稽。


  珍珠兒不情不願地遊進來,所有和她一起等待成年的孩子們,早已都在了。


  她們的眼睛含嗔地瞟她一眼,怨她耽擱時間。


  很快,祭典就將開始了。


  每一條年輕的尾巴上,都貼上了牡蠣,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昭顯著各自的地位。


  輪到珍珠兒的時候,她擺動著那條美麗光華的尾,不帶什麽希望地問:“這一天,我可以浮到海麵上去嗎?”


  主祭說:“有的孩子,想要追尋配偶,有的孩子,想要見識新的風景,有的孩子.……唉,總之,各色各樣的。”


  她嚴厲地問:“珍珠兒,你要去做什麽呢?”


  珍珠兒說:“我要看看真理。”


  主祭盯了她半天:“那麽,你去吧。”


  珍珠兒先是吃驚地愣了一愣,隨後,她猛地在海水中翻了一下身子,她太高興啦!不待鯨骨的笛子吹響,來不及享用大蚌柔軟的髒器裏盛著的美味八抓魚,就猛然衝了出去。


  橫衝直撞,撞倒了南大洋的大烏龜,撞翻了北大洋的海蜥蜴,又一尾巴打翻了祭祀的冠冕,就直往上遊去。


  海水也是帶著層次的。冰涼的海水,暖意的海水,澀澀的海水,鹹鹹的海水。


  她遊過一重又一重漆黑的海水,遊魚四散。


  終於,海水漸漸有點兒透亮了,她一個猛紮,衝出了水麵。


  她終於躍出了海麵,卻極失望地停在了那:


  這是與海底深處,一般無二的深夜。


  一輪搖搖欲墜的月,懸在天邊。


  海上騰霧。


  霧氣茫茫渺渺,無邊無際。


  月光穿不透霧氣,從海麵望去,連月亮都像一輪蒼白朦朧的光團。


  她的身旁浮出其他好不容易追上的同伴,她們取笑說:“你還不相信嗎?世上沒有太陽,沒有星星,隻有月亮。”


  她呆了半晌,仍不死心,朝著那蒼白的月亮遊去,遊了不知道多久,那無力的,虛弱的,慘白的光團,仍舊半死不活地懸在天際。沒有近一點兒,也沒有遠一點兒。


  她的同伴們早已一個撲騰,紮入水中:“你自己玩吧,我們得回殿中參加歌舞去了。”


  珍珠兒望著那團不遠不近,虛弱蒼白的月亮,傷心得幾乎不能自己。


  從小,她們就知道,海麵上與海底,都是永夜。


  而海麵更加沒趣,除了那一輪冰涼蒼白的月亮外,就什麽也沒有了,荒得很。而海底有海草,有明珠,有各色的魚群,千奇百怪的生物,有說不盡的趣味。


  所有能言的魚群,遊過四大洋,都說:“哪裏有溫暖而會懸掛在天際的東西呢?哪裏會有太陽所能而成的火焰呢?隻有循環定時而至的暖洋流。”


  “世上又哪裏有群星呢?倒不如發光的銀魚兒群。”


  可是珍珠兒破殼的時候,卻親眼見過一團灼熱至極的,金紅的輝光,領著銀色的點點輝光,擦身而過,猛然從海中衝出去了。


  她因此剛剛出生,便被燙掉了一片鱗片。


  她的鱗片,四邊被燙焦了,蜷縮成圓圓的,變得又厚又硬,顏色成了燦燦的金色。


  因此,當長大的同伴們,都不再相信太陽和群星的傳說時,她卻小心地將這一鱗片珍藏,始終相信世上是有太陽與群星的。


  她們鮫人的壽命隻有三百年,晦暗海中巡遊的三百年一到,她們就將化作海中鹹腥的泡沫,一堆而散,什麽也留不下。


  而傳說中,隻要找到太陽,她們就能擁有不滅的靈魂,死後升為群星,永遠居住在溫暖光輝之中。


  為此,她自小就屢屢違背禁令,尚未成年,便一門心思往海麵跑,屢次遭到養育她們的祭祀們的斥責。


  盯著那輪蒼白的月亮看了很久很久,紮回海中,珍珠兒垂下頭,往她的珊瑚叢的位置遊去。


  她的耳鰭忽然微微一晃,接收到了一道巨大的波蕩。


  珍珠兒望見,暈著金色的波紋驟然一圈圈蕩開,整片大洋都隨著金紋晃動,無數的咒罵聲傳來,她的同伴們被海水卷來卷去,眩暈得厲害,仿佛遭受了最厲害的海底地震,拚命往遠離震蕩的方向遊去。


  那是……金色的,光輝的.……圓圓的.……

  難道是太陽沉入海底了?


  精神一振,同樣頭昏腦漲的珍珠兒卻橫下一條心,奮力地遊往那位於震蕩中心的金光圓環。


  力量耗盡的時候,她終於把它握在了蹼指間,然後,她昏昏沉沉的,就摟著“太陽”,往海底沉去。


  眼前徹底黑下去前,她聽到了一聲輕輕的,與鮫人發聲方式不同的“咦?”,似乎是從懷中傳來,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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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的新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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