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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老教師卻沒有看到任何異象。


  他看到那些殘酷的士兵, 將他那幾十年認識的好鄰居,那從來待人和善的夫妻倆的遺骸,拖在地上,一路拖著走。


  雪地裏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他想跟上去, 卻被人死死拽住了,兒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還是悄然跟了上來,拉住他不放:“別去!爸, 那些是被處決的犯人!政府叫我們盯著每一個人試圖為他們收屍的可疑分子,我不想改天在我同事手上見到你。”


  老教師掙脫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具屍骨,被拖得遠了,

  “小安東, 你幾歲了?還是跟著父親的小孩子?”一個密探走過來, 把手搭在老教師的兒子——安東的身上,笑著說:“走, 今天時候還早, 我們再去弄點‘盧布’。”


  密探們嘴裏說的“盧布”, 通常指那些“叛亂分子”或者是被隨意地誣陷為“叛亂分子”的人。


  他齜牙對著老教師假裝和善地笑了一下,像一條危險的野狗:“叫小安東拿了‘盧布’, 回來給您買酒吃。”


  “呸!”老教師向他的兒子和兒子的“朋友”唾罵了一聲,漲紅了臉, 用力掙脫開兒子的手,

  在密探變臉的時候, 跌跌撞撞地走了。


  “不識相的老東西!”密探罵了一句,摟著安東說:“走,我們去買瓶酒,再去摸‘盧布’。你爸爸真是老了,糊塗。”


  安東回身望了一眼湮沒在風雪中的父親的背影,也忙訕笑著附和密探。


  兩個勾肩搭背走向酒館,老教師則獨自迎著風雪,在街道上慢慢地家去。


  他一邊走,一邊還悲痛地想著自己的兩位好鄰居,好朋友,想著那兩道血痕。一邊想,怎麽會這樣呢?

  路過那些路燈下搖曳的屍骸,望著其中一具,年歲極小的女屍,比他教過的最小的學生的女兒,年紀還小一些。


  曾經一輩子隻知道埋頭教書,為人純善,雙耳不聞窗外事的他,到了老,才想著:我們的祖國,怎麽會是這樣子的呢?

  她們這樣的年紀,卻又有怎麽樣的罪過,要淪為“叛亂分子”?

  風雪之中,天昏得格外快,老教師昏頭昏腦,摸索著回家,卻迎麵撞上了一個人,跌坐在雪裏,眼鏡撞掉了。


  那個人哎呀了一聲,立刻伸手去扶他。


  老教師被他攙扶著爬起來,卻眼前一片模糊,隻能大概地愕然地望見,路燈附近,已被解下了一具屍首。


  解下屍首的人,和眼前扶起他的人,大約是一道的,麵容在視線中模糊不清,唯有帽上的紅星閃耀。


  *

  鐵灰似的陰雲,生鏽的路燈,刺骨冰冷的雪風,隨風晃來晃去的屍體。


  “媽的,冷死了!”一個士兵先是打嗝哆嗦,然後醉醺醺地抱怨:“要不是加了薪資,誰要幹這種活!又髒又累,加的這點——嘿嘿,也隻夠多買瓶酒!”


  他們把新死的犯人拖了過來,隨意地堆在一邊,沿著路邊的路燈,一具一具費勁地懸掛上去。


  其中一個士兵正拖著一具老太婆的死屍,卻突然渾身一激靈,一動也不敢動了。


  比雪還要寒冷的金屬接觸了他的頭皮,頂在他的腦門上,那是他們熟悉的槍口。


  正這時,他們抬起頭,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起了白霧。風狂雪驟,卻吹不散半點霧氣。


  霧中,有一條鐵路。


  鐵路的開頭從茫茫白霧深處來,去處也向茫茫白霧處去,帶著虛幻的透明。唯有中間一段鐵路,停著列車的,正停在今日之俄羅斯。


  沿著鐵路,刮著凜冽雪風,如火焰一般的的旗幟,颯颯揚起。


  從停著的這截列車上,不斷地跳下人來。很快,霧中綽綽站滿了人。


  有的有實體,站在那,冷冷地望著他們。


  有的,隻是一道被雪描邊出來的虛影。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和之前全國人做的奇怪的“夢”裏,那些自稱是布爾什維克的紅軍的人,打扮得一模一樣。


  可是……可是,他們不是走了嗎?


  酒一下子就醒了。


  幾個士兵雙腿戰戰,立刻被一位實體的,從霧中走出的紅軍戰士擒住。


  戰士回首向另一位沒有實體的虛影點點頭。


  那虛影便走上前,俯身而下,貼在了士兵身上。


  下一刻,士兵們打了哆嗦,酒氣從全身的毛孔蒸發,他們的神態,看起來與之前大不一樣了,堅毅許多。


  其中一個紅軍將領向這些“士兵”點點頭,“士兵”敬了一禮,便拿起手中的鑰匙,引著那些虛影,一道往士兵們就近駐紮的營地去了。


  其他人,將懸在路燈下的一具具遺體解下,輕手輕腳地放在擔架上,一位戰士伸出手,輕輕地合上了其中一位少女死死瞪著,不願合上的眼睛。


  他的眼淚掉在了少女早已冰冷的臉頰上:“再會了,妹妹。”


  “我們回來了。”


  白霧泛起,漸漸籠住了少女的身軀。


  噔噔噔。


  白霧裏,響起歡快的腳步聲,一位垂著兩根辮子,唱著“喀秋莎”的年輕女戰士,從迷蒙白霧裏蹦蹦跳跳鑽出來,笑著對他說:“同誌,你好!”


  戰士含淚與她握手:“你好,娜塔莎同誌。”


  茫茫的白霧中的列車,陸陸續續走下了一位位新紅軍,其中還拉著手,走出了一對青年夫妻。


  夫妻倆,丈夫架著一副眼鏡,瘦高而溫文,看起來像一位知識分子。妻子則戴著護目鏡,英姿颯爽,胸前別著蘇維埃戰鬥英雄的徽章。


  他倆手牽手,向其他紅軍行了一個軍禮。


  白霧越來越濃。從列車中下來的紅軍越來越多,幾乎是源源不斷。


  為首的幾位紅軍將領,一位留著大胡子,容貌堅毅的男子道:“前進!”


  白霧彌散,趁著天黑下去,風雪茫茫,黃昏轉為夜色,紅軍無聲無息地湧向莫斯科。


  *

  晦暗的室內,正在酣眠的企業家代表,是被一雙粗糙冰冷的手一把拽下床的。


  他兩手邊的赤身的女子早已嚇醒了,被來人披上了衣服,縮在床腳發抖。


  他則被從床上拖下來,果著身子,狼狽地在地毯上滾了一圈,被人死死地壓住。


  驚恐地仰頭,卻被一張薄紙逼到眼前,耳邊一聲冰冷冷的:“你被逮捕了。”


  室內沒有開燈,隻能隱約看到兩個穿著某種製服的身影,扛著搶站在他跟前。


  “警察?”企業家代表掙紮著吼道:“你們完了!我要叫總理,不,叫總統把你們和你們的上司全都革職!”


  一邊粗魯地吼著作為掩飾,他一邊悄然用腳去勾藏在床底的槍。


  啪。他的腳被踩住了,室內又進了幾個人,搜出了他床下的槍支。


  燈被打開了,光明大亮,他的眼睛受了刺激,流著淚,還沒有看清眼前人,卻聽拿著那張薄紙的“警察”說:“可惜,總統先生在牢裏等著您,革不了我們的職啦。”


  政變?他想,不要緊。我有錢。有錢總是多幾條命。換一條狗在台上,無非也是多給點錢。


  他們總是需要我們的。


  隻是分給那些貪婪的狗多少錢的問題而已。


  慢慢地,他的眼睛適應了亮光,他剛想開口,目光一刹那凝固了:

  眼前的“警察”,穿著蘇維埃時候的軍裝,帽繡紅星。


  那張薄紙上寫的,寫著逮捕“對人民犯下極大罪行者”,署名是人民委員會。


  □□!他想大喊,但是卻想到那一聲“總統先生在牢裏等著您”,一下子癱了。


  他永遠記得在外國時,聽到國內的親戚——那些比他更有錢有勢的親戚和老夥計,被押上刑台,宣布產業全部充公,並對他們的犯罪行為進行審判時的場麵。


  台下歡聲如雲,那些可惡的暴民!那些.……竟然大叫著早已下了地獄深處的不民主的蘇維埃的稱呼。


  這些自稱是布爾什維克的□□說:“我們不需要問你們要錢,我們需要的是沒有你們。”


  在這一霎,他後悔莫及地想起,他們無視了無數次的,來自東方鄰國的建議。


  他想,完了,全完了。


  *

  在紅旗重新飄揚在莫斯科上空時,路燈上換了一批人吊著。


  這些是昔日赫赫揚揚的密探,是掌控著俄羅斯半壁財富,哄抬醫療、教育、生活物品,乃至於最基本食品價格的寡頭,是抓捕“叛亂分子”,趁機勒索其家人的流氓。


  紅軍重返莫斯科後,就開始全國性地進行篩查,清理血債累累的密探、以及下令□□的剝削者。


  但當“蘇維埃人民委員會”站在台上宣布,土地重歸農民,再次建立集體農場,曾經昂貴的私立醫院,再次向公眾開放。食品與暖氣再次恢複時,種種的好消息,人們卻沒有歡呼。


  一位老婦人緊緊拉住一位紅軍的手,她拉得那麽緊,幾乎不願意放開:


  “你們回來了。你們為我們重新開放了生活,可是,如果這一次,你們再次離去了,我們卻怎麽辦?”


  各行各業的人齊聚。


  台下一位憂心忡忡的青年問:“我在霧中,看到了列車。你們是否還會離去?”


  “在你們離開後,我們沒有了麵包,沒有了禦寒的衣物,沒有了藥品,沒有了便宜的暖氣,土地再次被霸占。他們肆意捕殺我們。”


  紅軍卻溫柔地寬慰他們,說:“親愛的人民,如果我們再次離去,他們再不敢這樣對待你們。”


  青年問:“為什麽呢?”


  為首的,麵容堅毅,鋼鐵一般的男子聽到了,回答他:

  “即使這一次,我們仍要離去,但他們將必須為你們修路,為你們提供良好便宜的醫院,為你們提供麵包與暖氣,為你們減免學費,為你們留下耕種的土地。”


  青年愣了一下:“可是,他們為什麽要做這些?他們變相殺人如麻,難道會開此好心?”


  這位紅軍幹部望著路燈上吊著的,那些曾經大肆捕殺正直者的權貴,冷聲道:“他們從來不是好人。”


  “但是,親愛的人民,這一次,他們必將以生命的代價記得:

  我們就是你們。


  有多少饑寒交加的你們,就將有多少舉起紅旗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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