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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8 章

  俄羅斯的十一月, 早已白雪紛飛。


  一個上午。


  學校的下課鈴還沒有響,走廊裏忽然吵吵鬧鬧。


  一隊人衝進了教室。


  “都不許動!”他們荷槍實彈,每人手裏都拿著槍,處於青年, 體格健壯,麵目凶狠,舉止粗暴。


  教室裏立刻騷亂,想從後門溜走的一個男生挨了重重一拳, 立刻倒地,腦袋上被頂了黑洞洞的槍口。


  學生們麵露驚惶,竊竊私語:“密探.……”“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為首的便衣警察,狠毒的目光一掃而過:“我們接到了舉報, 這裏有一個叛亂分子。”


  學生們微微騷動起來。


  便衣警察們就一湧而入, 他們舉著一張照片, 揪住女學生,一個一個比對過去。


  但比對完之後, 沒有一個女學生, 與照片上步履匆匆的年輕女子長相吻合。


  為首的便衣警察見此, 又立刻換了一副和氣的嘴臉說:“打擾同學們了。如果同學們碰到叛亂分子,一定要記得舉報。, 相信大家也不希望安定的社會,被一些自私自利的暴徒破壞。隻要大家提供線索, 不論真假, 就有三萬盧布的獎金。”


  三萬盧布這個詞匯, 讓學生們竊竊私語起來。


  便衣警察見此麵露滿意,微微沉下語氣道:“藏匿叛亂分子,則一起入獄。大家前途無量,犯不著為一些暴徒損壞前程。”


  他們將課堂破壞得一幹二淨,給學生們每人手裏塞了一張照片,留下一地被踢到的椅子,還有散亂的課本,才從知識的殿堂退了出去。


  老教授一直站在台上,平和地望著這一幕,到此時,對人心惶惶的學生說:“同學們,把書本拾起來。”


  她說:“還沒有下課呢。”


  但經曆過這樣的一幕,基本上沒有人還有心思在課堂了。


  講台底下亂糟糟地,總是響著議論“叛亂分子”、“三萬盧布”的聲音。


  老教授不緊不慢,仍舊講完了這一堂課。


  下課的時候,她收拾好教案,步履蹣跚地往外走去。


  外麵地上積著雪,學校裏一片烏煙瘴氣,這些警察,一間一間教室地搜過去。時不時有年輕學生因為慌亂或者不恰當的舉動被當做可疑而被押了起來。


  也有一些人目含熱切地與警察攀談起來。


  校門口停著便衣警察的麵包車,有貧寒的青年學生,被拖上車,仍然在喊:“共產主義萬歲!”,他掙紮得過於激烈,下一刻,砰地一聲,血落在雪地裏,刺目。


  老教授仍舊夾著教案,慢慢地在雪中,走回學校附近的老教師公寓。


  街上的氣氛是這樣肅靜,除了街頭凍死的流浪漢外,再也看不見人。隻是路燈上,偶爾蕩著幾具屍骸,頭腦開花的,被一個槍子打開了,身上則慘不忍睹,似乎生前遭受過虐待。


  這些屍骸有老有少,有女子,也有男子。


  到公寓下的時候。老教授的大毛巾上落滿了雪,露在帽子外的銀發也宛如結霜。


  她慢慢上樓的時候,一位鄰居愁雲慘淡地下樓去,勉強和她打了一個招呼。


  老教授問:“這樣的雪天,怎麽出門呐?”


  “我兒子……那個不爭氣的東西。”鄰居說:“他……唉,他為了三萬盧布,把另一個孩子.……我去給那孩子的家人送點生活費用。”


  他也是一位退休的教師,一直心地善良,說到這裏,一時痛心疾首:“我教了一輩子書,怎麽教出這樣的青年.……這樣的青年一代?”


  他的兒子加入了密探,把另一個孩子送進了監獄。


  “噓——”老教授搖了搖頭,安慰他:“教育,不單是學校的教育。”


  但是,老教授上樓的時候,卻聽到樓下傳來爭執聲,鄰居喘著氣,和聞訊趕來阻止他的兒子吵了起來。


  “爸爸,那是個叛亂分子!我好不容易進了隊,你要是和叛亂分子扯上關係,我的工作就丟了,我也得進監獄!誰來給你們養老?”


  “不、不用你……咳咳……”


  “就你那點可憐的退休工資?”


  打開門,進門,合上。那爭執聲就被關在了門外,隻是年紀太大的門板,不能很好地擋住聲音,隱約地還有幾聲傳來。


  “.……做人……”


  “.……政府……厚待……”


  老伴今天的精神頭不錯,正坐了起來,在床上看報紙,屋子裏的暖氣不足,他時不時咳嗽。見她回來了,連忙要扶著床沿下來,要幫她脫下帽子和大衣。


  老教授阻止了他,說:“我自己來。”


  老教授放下教案和大衣,又搓了搓手腳,卻端來一個火盆,點起火,將抽屜裏的文件一份份,丟到火盆裏。


  火盆裏的煙氣,文件在火裏化作焦黑。


  老伴愣了愣,卻聽她微微笑著問:“我們結婚多少年啦?先生。”


  “快五十年了,女士。”


  “先生,你還愛我嗎?”


  “我還愛你。”


  “先生,你為什麽愛我呢?”她說:“我青年時候,給祖國開飛機,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研究所,你卻從沒有抱怨過一次。”


  老伴說:“我為什麽不愛你呢?他們說愛情是陪伴,但是電視裏,天空上,你在空中坐著我為祖國研發的飛機,對著紅旗和人民招手。而我則站在紅旗旁為你鼓掌,這難道不也是我與你的相伴嗎?”


  “那麽,先生,剩下的時光,你願意繼續陪伴我嗎?”


  老頭意識到了什麽,他一句話也沒有問,隻是握住了妻子的手:“有紅旗和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愛情所在。”


  密探與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老夫妻兩個好以整暇地,早已燒完了所有文件。


  便衣警察喝道:“這是赤匪裏的重要人物,看好他們兩個,別叫他們像之前那個赤匪一樣自殺了!”


  如狼似虎的一群密探警察,就衝了進來,開始在夫妻二人簡陋的房間裏翻箱倒櫃,不知道在翻找些什麽,但他們一無所得。


  大腹便便的密探舉著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飛行員,戴著紅星帽,背景是從校園裏匆匆往外趕。


  這張照片是彩色的,明顯是最近才被抓拍到的。


  他冷笑道:“維卡教授.……您年輕時候的英姿,真是叫人過目難忘!隻可惜,您還是被您的學校與學生舉報了。”


  而密探手裏的另一張照片,大約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很是陳舊泛黃,是幾十年前拍攝的,一張在蘇維埃國慶日進行飛行表演的女飛行員的照片,雖然看起來有些模糊,但卻能看出,兩張照片分明是同一個人。


  “誰能料得到呢?您以前給心愛的學生講過的,蘇維埃的往事,反而成了您暴露的罪證。”


  他們就去推搡老夫妻兩個,夫妻倆一直一言不發,保持著慣常的優雅風度。到此時,維卡教授才說了一句:“不要囉嗦。我們自己走。”


  她攙扶起丈夫,兩人站了起來,一如過去一般,互相攙扶著走下了樓。


  他們經過公寓前,所有鄰居的門窗都打開了,他們從窗戶裏看著維卡夫妻在雪地裏,被押上了警車。


  那位善良的老教師急得直叫兒子去打聽,不停念叨著他們都是好人,叫兒子幫忙疏通一下。


  兒子被他煩得不行,又想起維卡教授夫妻從小對他都很和藹。他們沒有子女,逢年過節,每次他的生日,他們明明生活拮據,卻仍會送上禮物。


  想到這裏,他不由動了一點兒惻隱之心,隱晦地向其他隊裏的人打聽,回來告訴老父親:

  “您別操心了,他們兩個沒法疏通,是叛亂分子裏的重要人物。”頓了頓,兒子帶著一點不敢置信地說說:“聽說維卡教授,之前忽然變年輕了,是‘那群人’裏的,和我們的政府作對。她在‘那群人’走後,還與秘密成立的地下叛亂分子有聯係。”


  兒子最後給老教師托來的消息是,在法庭之上,維卡教授夫婦被指控叛國,但是維卡教授說了一句:“如果,這是我們的國。”拒不認罪。


  此後,就再沒有夫婦二人的消息了。


  沒多久,老教師從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消息:“叛亂分子xx分部重要頭目歸案!隱藏身份竟是大學教授!”


  報紙上說,他們死不悔改,被押送的時候,還手拉手唱著《牢不可破的聯盟》——這是蘇聯的國歌。


  他的眼圈一霎時紅了,卻聽一旁的兒子興奮地說:“爸爸,我今天又抓了三個叛亂分子,你不是一直想要一直新的鋼筆嗎?我領了獎金就給你買。還有,我們可以買牛肉吃.……”


  “滾出去。”老教師說。


  兒子愕然,卻被老教師用手再次指著:“滾出去。”


  他一下子漲紅了臉,登地一下站起來:“政府現在因為我,而給你漲了退休工資,爸爸!如果你和他們一樣做一些不恰當的事,我……我.……”


  “滾出去。”


  兒子憤恨地啪一聲,將門甩得震天響。


  老教師卻卷起那張印著照片的報紙,記下槍斃的地點,緩緩站起來,開始收拾行裝。


  他要去送幾十年的老朋友,最後一程。


  *

  白雪茫茫,血痕長長。


  這是一批街上運輸犯人的車輛,露天,裝柵欄。


  他們蓬頭垢麵,形容狼狽,有老人,有女子。也有幾個青年。


  街邊有一些躲躲閃閃的視線,圍看著這些特殊的犯人。


  這段時間以來,俄羅斯街頭,早已抓捕了相當一批“叛亂分子”,但是像這批犯人在叛亂分子中,也算得是高層。


  他們將被運往紅場,就在紅場前槍決。


  這是之前“那群人”審判有錢的幾個大人物的地方。


  紅場前,全副武裝的士兵已經嚴陣以待。


  犯人們終於押到了。


  圍看者也多了起來。


  其中有不少扛著攝像機的人。他們是被政府特邀來的。這一幕,將被轉給整個俄羅斯,以震懾叛亂分子。


  克裏姆林宮中,總統正悠閑地喝茶,聽著一旁的一位企業家代表——也是他的一位親戚的喋喋不休的抱怨。


  他不時地寬慰這位親戚說:“是的,是的。一切都會回到正軌的。”


  但這位代表,不僅抱怨著他們被該死的赤色匪徒搶劫了一遍,現在又開始抱怨總統和政府卻還要搶他們一遍。


  “總統先生,這是搶劫!我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卻要被分給那些好吃懶做的窮人。貴財政索要的錢,是否太多了?”


  總統放下茶飲,說:“我們財政撥出去的錢太多?不多的,先生。沒有這筆錢,沒有便宜的暖氣,糊口的黑麵包,沒有獎勵,那麽,先生,人民隻會高呼叛亂分子萬歲,怎麽會幫我們檢舉抓捕那些犯人?”


  見“企業家”代表一直沉著臉,總統說:“好了,先生。我保證,隻有這段時間……”


  他話沒說完,身邊的秘書走近了一步,低語幾句。


  總統道:“抱歉,請您稍等。”


  隨後,他跟著秘書到了一旁,進了內室,接了那個來自亞洲的鄰國的通話。


  而紅場之上的記者們等了很久,雪下得更大了,攝影機上都積雪了,也沒有等到槍決開始的指令。


  他們議論紛紛:“這是怎麽了?難道政府改主意了?”


  過了一會,一位政府的發言人卻出來告訴他們:“槍決繼續。”


  秘書等了一會,隻見總統黑著臉出來了,向前趨步道:“總統,我已經按您的吩咐,槍決繼續。”


  總統點點頭,說:“先把那位代表先生也請進來。再去把我的老夥計們都叫來吧,我要開一個會。”


  克裏姆林宮中,總統環顧一圈他的老夥計,緩緩道:“我們的鄰居,我們亞洲最大的鄰居,再次向我們發來建議。”


  “他們仍舊建議,我們不應該再這樣大肆逮捕叛亂分子。”


  “大家意下如何?”


  “既然隻是建議,我們就應該按照我們的想法。”總理嗤之以鼻:“國內的叛亂分子不清除,難道等著他們再來一次重返克林姆林宮?”


  總統頓了頓,卻道:“可是,我們的東方盟友幾次三番建議,也是這麽說的。


  他們問我們:這樣下去,如果有一天,此前的文本再次回來,諸位當怎麽辦?”


  “簡直是夢話!等他們回來再說吧!”企業家代表憤恨道:“他們中國人懂什麽!赤匪搶劫了我們的財富,殺害了我們的親人,難道我們還要容忍他們的餘孽?”


  其餘人等也都點點頭,表示讚同。於是,總統也點頭道:“說的是。”


  *

  紅場之上。


  老教師遠遠聽到一陣斷斷續續,連起來的歌聲。


  有人在唱《牢不可破的聯盟》:

  “在不朽的共產主義理想當中,

  我們看到祖國的美好未來……”


  老教師從人群中喘著氣擠到了前麵,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們,卻隻來得及聽到一聲:“開槍——”


  砰。歌聲戛然而止,鮮血灑出,濺在白雪之上。


  他們紛紛倒地,一動不動了。


  雪越下越大。


  士兵們拖起這些屍首,要將他們和他們的“同誌”一樣,懸掛起來示眾。


  正此時,他們忽然聽到了一陣幽微的歌聲,似乎是整齊地,有一大群人合唱。


  幽微縹緲的歌聲越來越近,似乎在和唱此前中斷的《牢不可破的聯盟》:

  “.……在不朽的共產主義理想當中……

  向著祖國光榮的紅色旗幟,

  我們將永遠保持無私的忠誠!”


  一樣哀哀白色中,如濺在雪上的血那樣的奪目,遠遠地,一點豔色。


  有人驚呼:“紅旗,是紅旗!”


  風狂雪驟,紅旗飄飄。紅旗之後,有無數的頭戴紅星的身影,由遠到近,漸漸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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