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懸崖邊, 風烈烈。
白色的老虎口吐人言,它的語言不似任何一種人間語言,她卻毫無障礙地聽懂了它的意思。
少女沒有意外,她盯著白老虎順滑的的皮毛:“你吃了, 東西。”
它掩蓋在皮毛下的肚子似乎在發光,裏麵橫衝直撞著一團團發光的人形。
毛茸茸的老虎腦袋歪了歪,晃了晃沾到皮毛上的小蟲子,輕輕抬抓放過了它們。
它打正要說話, 卻打個嗝,這一個嗝,讓雪白皮毛,舉止莊嚴有度的老虎有些無措, 它想維護莊嚴典雅, 大貓的本能卻不由自主地驅使尾巴尖顫了顫, 便輕輕扭過大腦袋,磁性輕靈的聲音答道:“我隻是吞了一些早該消失的東西。”
“倒是你, 災劫已至, 卻不知自己的危險。”
少女便蹙眉問道:“?你是, 誰?”
大老虎搖頭晃腦,大大的貓眼愣是飛出了淩波目的美妙, 它沒有答話,隻是朝懸崖淩空一躍, 紅綾相纏卻不傷害它, 便被它輕輕掙脫, 四足踏雲而去。
“!”她一驚,腳尖一點,橫飛懸崖,直追白虎。
但是白虎早已淩空而去,出了密林,恒河水汽托著它漫步而行,無論她如何緊追慢趕,她永遠離它有數尺之遙。
而天邊已然晨曦微光。
早早起來的人們,在昏暗卻已有微光的河邊,見到了在空中前後相逐的少女與虎。
其中的一些人慌忙跪倒河岸邊,頭頂地,雙手合十,竟就地喃喃祈禱起來。
漸漸,河邊跪倒的人越來越多,祈禱聲便聚成了眾。
白虎卻漫步空中,饒有興致地觀察人間,時不時地一張口,便吞噬了恒河沿岸的祈禱者,祈禱聲匯聚成的一些人形光團。
少女一路固執地相隨。
等行到某處,白虎似乎又吃飽了,便打嗝落下。
它回首,見少女仍在它身後,固執地,非要它給出一個答案。
便似嗔似喜,歎道:“癡兒。”
渾身微光顯現,搖身一變,白色皮毛的虎,竟顯化一尊少年之神相,蓮花為冠冕,紗衣披身,容貌輕靈俊美,無數飛天香花虛影顯現,佛音仙樂淺唱。
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裏觀世音。
但是再行數步,少年神祗的模樣;又幻化作慈眉善目的恒河女神模樣,恒河滔滔,送來兩岸肥沃;
再行一步,又複原作白虎相,吞食諸神。
一行七十二步,便有三千變化。
他既青春年少,又老成穩重,既是俊美的男兒,又是嫵媚的女兒。
既曾現華冠帛帶王子皇孫容,也曾有低眉赤足苦行僧侶貌,
眨眼是千年無聲窮苦人,變換作義旗高舉殺身士。
最後一步,他回身一望,定格時,是一位背著槍,打著綁腿,高瘦的少年,目光純粹堅定,頭戴土帽,土帽中間卻別著一顆閃閃發亮的紅星。
他問少女:“你可認出了我是誰?”
她怔怔地搖搖頭。
他便莞爾一笑:“人世諸國,我有百千相。紅塵萬丈,你有一真心。癡兒,什麽時候認出我的真貌,辨出你的真心,再來尋我。”
諸容千相一晃而過,皮毛雪白神異的虎,又在身前。
晨光大亮,禿鷲已在恒河上徘徊,白虎朝空一躍,化作無數光點消失了。
少女獨孤地站在河岸邊,遠處,何雲鵬他們終於找到了她。
“上校,我們找了你一晚上,你去哪裏了?”
何雲鵬神色匆匆而嚴肅,都叫上了軍銜:
“昨晚,納薩爾派已經包圍了附近,我們趁機奪車而出。”
“剛剛,我們接到了國內的通知:不需顧及其他,立刻返回中國,印度政變了。”
越野車已經開到麵前,上麵還留著幾個彈孔。
張玉準備上車前,何雲鵬忽然問:“小姑娘,你之前,有沒有感覺到什麽?”
“感覺?”她回頭,聽到何雲鵬問:“比如,納薩爾遊擊隊來臨前,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麽。”
少女答道:“槍聲?喊聲?”
何雲鵬搓了搓手:“不是這種感覺,這些我們也聽到了。我是說,比如你的特質,有沒有什麽異動?”
少女有些迷惑地看著他:“髒東西,一直有,這裏,河上,城上,很多。”
“其他的呢?”
少女實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便搖了搖了頭。
何雲鵬見此,打了個哈哈:“那就好,走,我們上車吧。”
他向其他戰友悄悄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地,將放槍的位置調整了一下。
*
“印度政變了?”
坐在火車上的陳薇接到消息,嚇了一大跳:“那小玉怎麽辦?”
陶術安慰她:“別急,聽說已經撤了大批國人回國,撤下所有通往印度的航班,而且邊境駐軍開始嚴防死守。我聽老師說,小玉作為寶貴的特質者,他們是第一批得到消息的。現在肯定在趕回國的路上。”
陳薇卻還是神思不定,心有不安,問道:“王隊他們去日本,有消息嗎?”
這列通往遠東的火車是老式的綠皮火車,信號極差。
“聽說日本那邊是靈異鬼怪類文本,王隊和褚哥,剛好克製這類文本,問題不大。何況又不是隻有我國的特殊安全部門,日本和美國的特殊安全人才也在那等著他們匯合。”
陳薇隻能點點頭。
她和陶術被調往東北,與俄羅斯方麵接應。
俄羅斯出現的文本,據說他們兩個的輔助類能力正好合適。
俄羅斯方,在西伯利亞的一座定居點等他們。
但是自從在國界處換了一次火車,上了俄羅斯的火車部分後,兩個人簡直是坐臥不安。
無他,太慢。
年久失修的鐵路,不知道服役多少年的綠皮火車,慢騰騰在地軌道上爬。
還有人煙的時候,從車窗看出去,他們親眼目睹了一位老太太騎著自行車,悠哉悠哉從火車邊超過去。
他們問目前火車速度的時候,火車上總是帶著可疑酒氣的乘務員,口齒不清地安慰他們:“沒事的,總能到的。總能到的。”
如果不是他們的目的地在西伯利亞一個小城,坐飛機到莫斯科再轉坐火車到小城,要花更久的時間的話,當時陳薇差點就說了:“你幹脆讓我們下車自己走過去好了!”
信號很差,又沒有網,隻能拿著下載好的電子書、小遊戲打發時間,還不敢多玩,生怕充電寶沒電。
二人百無聊賴,隻能靠看沿途的風景打發時間。
沿途的風景,帶著西伯利亞的壯闊,卻叫人更加煩悶。
藍天平原,綠草如茵。
沿線的城市,坐落在青翠間,但是完整幹淨的街道,逐級的台階,方正而規劃統一的蘇聯式筒子樓。
但是,這些城市都是空蕩蕩的。
看似幹淨的街道上,沒有人,生鏽的車輛被廢棄在一旁。一條條裂縫遍布柏油馬路,裂縫間鑽出野草。
居民樓一個個的窗口像一個個黑色的洞,夜間看不到一點燈光。望去,隻有風淒涼而嗚嗚地進出。
狗熊與鳥類,在城市裏光明正大地走著,尋覓食物。
一路上,火車開了不知道多少路,沿線全是這樣被廢棄,死寂得宛如鬼城的鄉村、城鎮。
自蘇聯解體後,大批大批這些邊境城市、西伯利亞城市被廢棄,居住者都遷往俄羅斯的東歐領土。
城市的整個外形還在,人卻沒有了。
宛如一個個人類文明的空殼,早已死去多年,唯有昆蟲式的外骨骼尚存留人世,等待腐朽風化。
最震撼的一次,他們看到路邊的一座城市,建得如堡壘一般,齊刷刷停著一排舊式坦克。
但是這些坦克,卻早已失去保養,齒輪上爬滿青苔和鏽跡。戰爭的利器,也早已自然而然地化作廢墟的一部分。
這樣的風景是獨特而蒼涼的人類文明的遺蛻,剛開始看,叫兩人感到震撼,感受到了滄海桑田的壯麗蒼涼之美。
但看久了,莫名地,就生出了無法言喻的憋悶與難堪,仿佛人類文明在西伯利亞,遭遇了一場又一場狼狽倉皇的敗仗,留下戰敗的碑文遺跡羞辱後人。
他們也曾好奇地向醉醺醺的乘務員詢問,這些城市裏是否還有活人居住。
“有些有。”乘務員說,“沒有水,沒有電,一些走不動了,也不肯走的老頭老太太在裏麵等死。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那他們為什麽不走?”他們望著這些蒼涼的城市,問。
乘務員說:“隻要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走不動了,就是老頑固,想著這是自己一磚一瓦為偉大蘇維埃建起的城市,死也不肯走。”
“沒人想去拿這些城市裏的資源麽?比如,零件、鋼鐵之類的。”
俄羅斯壯漢乘務員略帶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扒出來,運到哪裏去?沒有汽油,沒有道路,沒有交通運輸工具。西伯利亞大片的無人區,賣給誰?”
“這些地方是沒人扒的。但是,鐵路附近倒是經常有.……”
他話沒說完,鐵皮車廂一陣悶響,車長大叔的咆哮聲隔著幾條車廂都能聽到,“這些該死的小偷、雜碎!又來扒火車!”
體格接近兩米的乘務員擼了一把袖子,說了一句:“別擔心,這是常事。喝醉酒,扒火車想偷貨物的附近小賊。沒被碾死的,扒上來了而已。”
然後沒工夫和他們繼續說下去,也咆哮著支援車長大叔去了。
這輛綠皮火車上的客人少得可憐,是貨、客兩運的。客運的幾節車廂隻坐了他們兩個。
而咆哮傳來的方向是貨運列的方向。
陶術、陳薇麵麵相覷。
陶術推了推眼鏡,勉強說:“以這個行進速度的火車來說,扒上來,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正此時,轟隆一聲,他們聽到車長的咆哮:“緊急停車,前方的鐵路被炸斷了!!!”
“我***,他們一群農民,哪裏弄來的炸.藥!”
然後是乘務員的咆哮聲:“你們有槍,你們.……!”
他的話似乎被消音了。
紛亂但是有節奏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從貨運車廂的方向,向客運車廂奔來。
*
火車沿線再過去一些,一座被廢棄的西伯利亞小城,一位老人,正慢吞吞,吃力地順著馬路,走向空蕩蕩街頭的木棚子。
她手裏抱著一把野菜,幾根木柴。
她的老伴,正蜷縮在木棚裏等待著她回來。
他們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居民,唯一的活物。
水、電、通訊都早早停了。畢竟城市早在上世紀末便逐漸廢棄,沒人會為了幾個蒼老的留守者而供應電力、供水,設立郵局。
於是,這裏宛然又回到了原始社會。
老太太盡力地抱著柴火與野菜走得快一些,她的老伴生著病,餓了一天了,她知道,他們終有某一天,要倒斃街頭,與這座正在風化腐朽的城市,一起變成曾經存在的偉大祖國的碑文。
走了幾步,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發現了前方有幾個“東西”。
這些東西怪模怪樣,長著兩條胳膊,兩條腿,還有一個身子,一張方方的,蒼白的,沒有褶子的臉,一身綠色的衣服。
她辨認了半天,忽地想起來,哦,這些竟然是人,而且是些年輕人。
老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外麵的人了。她竟然沒有認出這些也是人。
這些人,正在她的老伴身邊圍著。
她怯怯地想:他們是來幹嘛的?
難道他們,還有好搶的東西麽?
走了幾步,她卻辨認出,他們正在拿著一個東西——哦,那叫針筒,他們在給老伴打針,她遲鈍的頭腦,想起了這個舉動叫做打針,她畢竟也曾是大學生。
他們在給老伴打針,一個女性,正溫柔地喂著老伴喝著一碗水。
聽到了她接近的動靜,他們回過身來,她便驚異而糊塗地望著他們的帽子,想:噢,這可真是,好眼熟。
我在哪裏見過。
老頭醒過來了,他也愣了好幾秒,一動不動的。
扶著他坐起來的年輕人便擔心地問:“您沒事吧?”
他有著蒼白粗糙的,被西伯利亞冷風吹拂的肌膚,有著白金色的頭發,溫柔的藍眼睛,有著堅毅的,時下大多數年輕人不會有的神態,他們穿著老舊的那種綠軍裝,帽子上,還繡著一顆紅星星。
他的同伴拿著一麵鐮刀斧頭的紅旗。
他們正納悶地看著兩位老人呆愣的神態。
“我們是布爾什維克,老同誌,請問,這裏是哪裏?”
老人卻顫巍巍地,伸出手,在他的帽子上的那顆紅星上摸了又摸。
那邊,呆愣愣地站了半天的老太太,卻忽然衝了上來,以不符合老人的矯健,撲進了陌生的年輕布爾什維克懷抱裏。
她嚎啕大哭了起來。
年輕人納悶而害羞地扶住了老太太,問:“抱歉、但是,請問,這是哪裏?這裏是蘇維埃嗎?隻有你們兩個嗎?”
老太太終於抬起頭,滿是褶皺的臉上,全是淚痕。她哭著說:
“是的,同誌,是的,這裏是蘇維埃。我們偉大的祖國蘇維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