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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深沉的夜色, 印度農村的大地上,萬馬齊喑,電力所帶來的光明,隻在極少數的點上閃爍。


  泛善可陳的基礎設施, 坑坑窪窪的道路,導致即使是農村中居住的高種姓大地主,依舊麵臨時不時斷電的風險。


  炎熱的夜晚,濕潤腐敗的恒河岸邊, 與茂密的叢林,繁盛的野草,是成群而個頭奇大的蚊子繁衍生息的絕佳場所。


  它們盤旋著如一團團黑雲,吸食動物與人類的血液。農村的小孩子經常會因渾身的腫包而發高熱得病死去。


  但是, 無論是漆黑的夜, 還是成群的蟲豸, 都被村莊驟然亮起的一大列火把所驚動。


  這片村莊主要是低種姓中的下等人,還在邊緣, 住著一兩個離群索居, 佩戴鈴鐺, 住在一吹就倒土屋裏的賤民家庭。


  這片土地剛剛被附近的婆羅門地主少爺,帶著自家武裝起來的仆人、警察和蘭維爾濕婆軍, 給“篩理”了一遍,交不出稅的農民, 十幾具被砍下頭顱的屍體被捆在樹上示眾。


  他們的女人, 一群衣衫襤褸, 滿身瘡疤,骨頭畢露,像一節節麻繩的女人,一部分被拖去供這些人泄欲,一部分因為反抗,全家被滅口,一部分人逃過一劫,連哭都不敢大聲地躲在屋裏。


  她們正準備等蘭維爾濕婆軍和婆羅門地主少爺離去,摸著夜出來悄悄為丈夫、兄弟收屍,卻被挨家挨戶地敲響了門。


  一群陌生的,夾雜著異族麵孔,身穿迷彩服的背槍者帶著惶惶然的她們,來到了村子的公用空地上。


  那裏圍了一圈舉著火把的陌生外來者,火光夾雜著幾束手電筒的光,照得空地燈火通明。


  她們看見,村民們都站在一邊,地上正躺著十幾具無頭的屍首。


  個別婦女從熟悉的服飾、身體細節中,辨認出了她們的親人。


  “啊——”她們從喉嚨裏擠出了似野獸,似哭泣的聲音。


  這些無頭的屍首,不僅昭示著她們失去了親人,也昭示著她們當中的不少人,後半生將在社會中無處容身,或者逃離村莊淪為半妓半乞,或者在丈夫親族的逼迫下投身火海殉葬。


  正這時,外來者們小心地裹著一些頭顱過來了,小心地與屍身擺放在一起。


  他們沒有別的舉動,甚至退後一步,示意婦女們可以過來認領這些屍骸。


  村民們烏壓壓一片,不敢高聲說話,悄悄打量這些外來者。


  外來者由兩撥人組成。


  舉著火把,頭紮巾子,背著槍,膚色黝黑,由賤民、中低種姓組成,身穿與樹林的迷彩服,自稱是納薩爾遊擊隊;另一撥人是一批東亞麵孔,穿著同納薩爾遊擊隊相同的製服,隻是戴著的帽子和衣服上,都別著一顆紅色星星。


  東亞麵孔的,明顯紀律更嚴明、精氣神比納薩爾遊擊隊更矯健,他們單獨列隊在一旁,卻與納薩爾們十分融洽,不分彼此。


  有見識稍微廣的青年村民在人群裏壓低聲音說:“我聽過這個名字,他們聽說是給窮人出頭的人。”


  這時候,更讓村民們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遠遠地,那戶被全村遠離的不可接觸者家庭,被東亞麵孔的“紅星星”扶了出來。


  一個老婦人,破布掛在身上,遮不住幹癟下垂的乳,身上好幾處腐爛的傷痕,千溝萬壑刻在凹陷的臉上,花白的頭發散亂,渾濁的雙眼接近瞎子,牙齒掉得差不多了。


  還有瘦得四肢跟蘆柴棒一樣的小男孩。


  這個家庭的壯年,一對不可接觸者夫妻,已經在一次過度的饑餓中,為了養活老人和孩子,偷偷渡河去偷掰玉米,因此被看慣田地的農民打死了。


  赤足的祖孫倆走了一段路,就再也走不動了。


  年輕的東亞麵孔們,在眾人震驚的眼光裏,脫了自己的外衣,披在老婦人身上,又脫下自己的鞋子,蹲下來,為赤腳的達利特祖孫倆穿上了鞋子。


  又一人背一個,把祖孫倆背了起來。


  他們說著奇異的,帶著口音,卻仿佛是一進耳朵,就自然而然能讓人直接聽懂的印度土語:


  “同誌們,我們在村東,發現了一家人。他們住的屋子要塌了,老人家和小孩餓得走不了路。給他們喂了一點水,帶過來給醫療兵看看。”


  老婦人被背在年輕的背上,透過粗糙的軍裝,溫度傳過來。


  她平生,被當做畜生的時候多,因此熬夜幹活,早早熬壞了眼睛。半瞎的她,看不清這張臉孔,隻能粗粗地辨認出最顯眼的,他們帽子上的紅星星。


  然而,還有許多的東亞麵孔,與納薩爾們一起,從村子的各處,或背或攙扶或抬著藤床,帶來了一些生著重病,無人理會等死的孤寡老弱。


  說:“他們的屋子環境太差,在那醫治恐怕要感染。”


  他們中的一些人,和一些套著白衣,帽子上也繡著紅星的女性,戴著聽診的診筒,背著醫療箱,在村子空地外圍,不知道什麽時候搭起了帳篷,搬了個小型發電機,亮著發黃的燈泡,正張羅忙碌著把這些病人抬進去。


  撲在屍首上嚎啕大哭的婦女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有幾個白衣的紅星星的女性,默默蹲下來,溫柔而無畏地幫她們縫合丈夫的頭顱。


  他們對婦女的溫和,對賤民的平等,對老弱病殘的醫治,對村民們的禮遇,讓村民們都放鬆了下來。隨後,便對這群人生出了極端的好奇——他們平生裏,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其他紅星星們和納薩爾們,已經搭好了簡易台子,拿了大喇叭,站上去,說:

  “相信,鄉親們,已經聽過了我們的名字,我們是納薩爾遊擊隊,也是你們的兄弟。”


  他們發表了簡單的演說,表示將為村民們分了婆羅門、刹帝利的土地和浮財,把地主全家綁到村民們麵前,為他們報仇。


  他們說到做到,首先運來了一批人。


  這批人是附近的婆羅門大地主的仆人管家,忠實地執行破家滅門的命令,有時候,他們比婆羅門主子都還凶狠,甚至和警察、濕婆軍一起,屠滅一整個小村子的種姓。


  綁著他們,令他們跪在台上。


  而最後被綁上來的,是一群膚色白皙,養尊處優,衣著華麗的婆羅門。


  當著這些人的麵,紅星星們和納薩爾一起,焚燒了從洋房裏搜出來的地契、高利貸欠債券,欠稅單子,成遝的村民欠水電費證明——天可憐見,村子裏幾乎沒有通過自來水和電,因為沒有人付得起水電費,也沒人知道自己又是怎樣欠下這成遝的水電費的。


  村民們一陣震動,不太敢看地,一眼一眼瞟著這些往日裏貴不可攀的貴人,又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壓彎了他們脊椎的債券在火裏化作灰燼。


  火光照著他們大為震撼的表情,於是嗡嗡地有私語了。


  但是,在接下來的訴苦環節,村民們中的大多數人,並沒有主動上前的。他們畏懼地望著那婆羅門,不敢上前,手劃著,喃喃地念著神名。


  那個為首的婆羅門中年農村婦女身穿高級紗麗,噴著香奈爾跪在台上,卻輕蔑地撇了撇塗著國際名牌口紅的嘴,嘀咕了一聲,大意是“冒犯婆羅門,不安分,下輩子如何如何”,

  另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婆羅門少爺則大聲地嗬斥:“你們要跟一群連賤民都碰的人為伍嗎!等警察部隊來了,滅了你們的村子!”


  村民明顯更畏懼了。


  納薩爾們裏有幾個年輕的便有些急了,他們是剛剛被拉進黨內的,沒有太大經驗。他們的新同誌們,帶來的全新的辦法,很多他們是從前沒有嚐試過的。


  何況,這一帶,並不是紅色走廊,不是納薩爾的活動老區,當地民眾對他們的印象尚且局限在政府的汙蔑當中。


  頭一次嚐試,便有遭遇挫敗的前兆,叫他們難免有些心急,其中幾個立刻堵住了幾個婆羅門的嘴,對著肚子狠狠來了一拳,叫他們閉嘴了,才鼓勵村民們說:“我們給窮兄弟姊妹撐腰,你們受過他們怎樣的苦,就怎樣說來。我們要對這些人進行審判。”


  但是底下仍舊隻是騷動。


  東亞麵孔裏為首的紅星星們,把納薩爾遊擊隊的拉到一邊,低聲說:“印度同誌,別急,一步步來,這裏情況複雜,不但有階級矛盾,還有為了實質是階級矛盾,但是卻根深蒂固的種姓、宗教問題,一步到位是行不通的。”


  他們給納薩爾出主意:“驟然要訴苦,以我們的經驗,大部分人都是不敢信我們的。一半是固有的舊思想,一半是隻怕我們是草頭班子,跟這些婆羅門是一路人。畢竟過去幾十年,印度的政府和警察都是這麽欺騙他們的。”


  “我們可以先給鄉親們分地,分屋子,分浮財,填飽鄉親們的肚子,治病,幫他們幹活,跟他們嘮嗑,拉近距離。不要急著觸犯宗教思想,也不要急著訴苦,真心,才是最重要的。”


  紅星星們示意納薩爾們看村民們的表情:


  他們雖然畏懼掌握釋經權的婆羅門地主的話語,但是因為外來的納薩爾們、紅星星們,一開始就為他們治病、溫和,禮遇,幫扶老弱,他們半信半疑,猶豫不決,但是身體卻還是放鬆的。


  東亞麵孔的紅星星們說:“我們可以一步步來。等我們的真心,換得了鄉親們的真心,那時候,比如,我們對宗教、種姓思想頑固的中老年人,就說他們不是好婆羅門,好婆羅門應該如何如何,他們卻如何如何,他們才是該下輩子做牛做馬的。”


  “對思想不僵化的青年人,則要一步步深入破除大部分宗教、種姓思想,爭取把他們短時間內大致立場拉到我們這邊來。其中,對於達利特、低種姓中的低等職業、婦女,你們一貫的做法就很好,這些才是我們的根基。”


  “等鄉親們心裏,相信我們勝過相信這些高種姓,那時候,再搞訴苦,搞改造。”


  納薩爾們有些發懵,苦笑道:“要是直接殺人分地就好了。”


  “你們以前太粗糙了,”紅星星們搖搖頭,“把他們留到鄉親們願意上台訴苦後再殺,比現在殺用處大好。現在殺人,隻是殺人報複,鄉親們會覺得震撼,也會同等畏懼。把他們留到訴苦後再殺,是審判,鄉親們隻會覺得痛快,會覺悟。‘痛快和覺悟’,比‘震撼畏懼’好。”


  納薩爾的一個小年輕,趕緊掏出一個小本子,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鉛筆,把紅星星們的話記下來。


  納薩爾為首的那個,年紀稍微大一些,撓著頭歎了一口氣:“組織隻在中國培訓了十來年,但七八年的時候,就把我們趕出中國了,不給我們繼續培訓幹部了。後來我們都是自己摸索,很多經驗都是實踐出來的,但是印度的社會環境又惡劣,我們不斷地失去有經驗有文化的老同誌,所以隻能采取這樣的手段。”


  紅星星們便帶著安慰,在他們的肩上拍了拍,說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


  在他們教學相長的時候,遠遠地,一道雪亮的光伴隨著紅綾,在叢林間穿過,追逐著前方的白影。


  蟲豸、野獸,乃至於植物,都自動避讓了這兩道身影。


  最終,紅綾越來越快,終於攔在了白影前,在一處懸崖邊逼停了它。


  金環飛躍,紅綾環身,少女銳利的目光盯著眼前的白影顯出真身——這是一頭巨大的,頭尾足有十來米的老虎,渾身的皮毛雪一樣的潔白。


  一頭白老虎。


  白老虎便終於開了口,它的音色是一個如管弦一樣清越磁性的少年音色:


  “我不想傷害你,請你也不必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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