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大團圓?”
他們想起前八次的結局:
文本世界裏, 原本懼怕革命的趙老爺、舉人、知縣等士紳,不過搖身一變,就變成了新時代的“革命者”,略微改了一下名字, 便繼續統治著這個水鄉小城鎮。
而趁著革命,去報複趙家的人,就被搖身一變, 變成了革命黨的趙太爺等人逮住了。
他們要追究“趁革命”打劫了他們財產的王八。
冠冕堂皇,說偷盜革命者的家財,便是“反.革命”。
“砰”地一聲,阿Q, 被充作趁革命搶劫革命紳士財物的“反.革命”大盜, 吃了花生米倒地了。
而那祥林嫂正驚惶地擠開人群,念叨著“我捐了門檻,已贖盡了……”向魯家走去。
但是捐門檻, 不過是人們戲弄她的新把戲。
等待這個嫁了兩次, 又沒有了兒子的婦女的,將仍是不放過的冷眼與低語,從此她在塵世間的存在, 仿佛逐漸地在閑言碎語裏消失。她如蟲豸,死在了不為人知的角落塵埃裏。
他們便麵麵相覷:兩位主人公都死了, 這叫團圓嗎?
魯迅, 為什麽要管這種結局叫做大團圓?
褚星奇撓撓耳朵嘟囔:“管這樣的結局叫大團圓, 放動漫裏麵, 作者要被打死的。”
鏡花水月外,文學參謀團一個人說:“大團圓的標題,本是阿Q正傳的最後大結局的第九章,現在連祥林嫂的《祝福》,也被糅進來了,歸於團圓的結局下。有一個說法,說是大團圓,團圓,就是一個圓。意味著這兩位主人公的生命作為句號結束了。”
另一位說:“那為什麽每次阿Q一死,就劇情輪回?文學史上也曾玩過這樣的把戲,刻意把表麵的立場,擺在反派的角度,其實則是充斥著對反派的諷刺。我覺得,大團圓,指的是從把總、舉人老爺等統治者的視角來看,阿Q這些人的死去,是一個圓滿的結局,是大團圓。我認為,這個大團圓,是站在把總和舉人老爺這些人的角度的。”
還有人卻道:“把總、舉人、魯四老爺,也沒有圓滿啊。魯四老爺家損失了名譽,趙老爺一家都丟了許多財物,也追究不回來了。是新興的“革命者”的嗎?好像是的,可是舉人家也丟了贓物,舉人還險些失權。即使以他們的眼光來看,也輪不上圓滿。”
幾人為此爭執不下。
這個問題遠程連接了其他的魯迅文學研究專家,也依舊各執己說。
但他們爭執的霎那,鏡花水月裏的文本世界,又一次回到了街頭,阿Q與祥林嫂錯肩而過的一刹。
王勇道:“文學參謀團暫時無法決定,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大團圓,直接的意思,通常就是主人公圓滿結局。我們可以先從這一層試試看。”
張玉魂遊天外,沒有意見。霍闕垂著睫毛,不知在思索什麽,也沒有言語。
其餘人表示同意。
第一次,他們治好了祥林嫂的第二任丈夫。
又幫助阿Q,利用幾人的能力,將阿Q偽裝為了具有神力的份子,成功拱進了“革命”後的那夥統治者裏,而趙老爺等人卻失去了地位,被阿Q趕走了。
但是,故事依舊輪回了。
於是,第二次,他們決定按照文學參謀團的其中一個思路,即大團圓是反派視角的大團圓,選擇幫助了舉人、趙老爺等人不受財產損失。
又卡在祥林嫂丈夫死後的節點,救下了她的兒子。
但,他們仍舊一張眼,就看到重新回到街頭的阿Q,兀自在街上鏗鏗鏘鏘。
鏡子外,文學參謀團的爭執停止了。
他們一窩蜂地湧上來,皺著眉毛圍觀這一場又一場的輪回。
輪回到第十三次的時候,在阿Q再一次被綁上刑台的時候。霍闕阻止了試圖去劫法場試驗可能性的眾人,忽問張玉:“你看到了什麽?”
他注意到,輪回裏,每一次,張玉的似乎都在尋找什麽。
張玉有些困惑地蹙眉:“我不知道。那裏有……好像,有一雙眼睛。”
她不知道怎麽描述自己看到的:“好像是一雙.……又好像是很多雙。它們好像是存在的,又好像是假的。”
虛空裏,那雙若有若無、似幻似真的眼睛,總是隱藏在圍觀死刑的人群後麵,永遠不近不遠地跟著阿Q。
每次,阿Q死去,祥林嫂離開的時候,它就眨眼。
一眨眼,就世界輪回。
但混天綾與乾坤圈對它有感應,卻根本捕捉不到它。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
鏡花水月外的於建設卻忽然一拍大腿,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站起來團團轉。
最終,急切地擠開其他人,幾乎把臉貼在鏡麵上,對王勇他們說:“你們再來一次,救下祥林嫂的兒子,再把阿Q扶上去紳士的位置!”
他眼睛閃光:“然後,好好觀察,祥林嫂和阿Q身邊的人!”
第十四次輪回。
這一次,祥林嫂的兒子被救下來了。
他們看到,祥林嫂帶著兒子,回到了鎮上投奔主家。
她是個順眼能做的婦女,一心馴服的,能在當初為第一任丈夫去撞牆頭,這回有了兒子,便安安心心地帶著,勤做苦幹,撫養孩子,教他老老實實的。
於是,人人說:
“嗬喲,雖然嫁了兩個.……倒能守。”
又捐了一次門檻後,祥林嫂竟然便似忘了當初自己對於死後閻羅世界的恐懼,帶著孩子一起心安了,白胖起來。
魯四老爺便也不再時常提起她就皺著眉了。
而就在祥林嫂的兒子阿毛能走會跳,好過來的時候,這一次,被叮囑了注意祥林嫂身邊的幾人,一直跟著她。
祥林嫂去河邊洗衣服,就看到,烏篷船上下來了一個局促的年輕婦女。
聽到另一個女仆,柳媽帶著隱秘的笑意說:“這個!聽說是外麵來的,不肯守的!來做工!”
祥林嫂看了看那年輕婦女頭上的白色紙花,她因自己得了“能守”,便不自覺地帶出了輕蔑,說:“嗬喲,還有這樣的事情!”
她們帶著洗衣盆離開了,便聽說了要處斬趁革命劫掠財物的盜,還是新鮮的槍斃,柳媽還要祥林嫂也帶著阿毛去看熱鬧。
模糊的高台。
台上坐著一個老爺模樣的。
下麵跪著襤褸的犯人,五花大綁,似是地獄裏受審的小鬼。
但祥林嫂是得了魯四老爺一聲“能守”的人了,她便也不懼怕被五花大綁如在地獄受審的犯人了。
祥林嫂認了半天台上的老爺:“阿Q!這.……竟然……”想起他曾“嚇”了她一聲,與有榮焉:“Q老爺和我搭過話。”
而照例,要清算“趁革命裏盜竊紳士財物”的。但是,逮不住那亂哄哄的,又隻能隨便抓幾個人來糊弄。
而阿Q已經走到了犯人跟前,怒目而視:“你竟不招嘛!”
於建設此時恨不能把臉探進鏡子裏麵,不停催促:“你們看清楚犯人的臉,看清楚!”
陶術便隱身了,捧著鏡花水月上前仔細一看,大吃一驚。
這犯人竟然是小D!
《阿Q正傳》裏相貌舉止行為,處處和阿Q類似,甚至比阿Q更弱的小D!
而就在他們看清犯人臉的一刹,一道無形的水波在天地間散開。
阿Q的臉,變了。
他的臉一會是阿Q的,一會是趙太爺的。
終究,融合成了一張有著阿Q容貌,卻神態和趙太爺一模一樣的臉。
他是Q老爺了。
台下的祥林嫂,之前的柳媽,也不見了。
柳媽的臉和祥林嫂的臉融合在了一起。
祥林嫂漸漸變作了柳媽的容貌。
Q老爺和小D,重複著趙老爺和阿Q的故事。、
祥林嫂變作柳媽。
這一次,不止是張玉,所有人都看到了。
一雙巨大的眼睛,出現在了圍觀者的身後,幽幽地,似有若無,出現在了他們背後。
一雙、兩雙、三雙,無數雙眼睛.……無數顆鬼火。又鈍又鋒利。
說是眼睛,但是它卻似生著牙齒,在咀嚼著什麽無形的東西。
它們先是咀嚼著小D身上不知名的東西,隨後,又咀嚼著圍觀者身上的不知名的東西。
然後,天空越來越黯淡,亮的白日,到黃昏,到似乎整個文本世界,都在被這些眼睛啃齧著。
這情境令人莫名恐懼,褚星奇連忙將陶術拉回。
於建設愣愣地,“怪不得.……”他喃喃。
怪不得每次輪回,都輪回到阿Q用竹筷子盤起頭發,得意洋洋在大街走的時間點。
因為,隨後,就是遇到小D了。
見了小D也用筷子盤起頭發,便比自己被人侮辱,更加怒不可遏,甚至恨不能跳起來扇他耳光。
《阿Q正傳》裏,阿Q在暢想革命之後,應有盡有,搬空趙家家財的時候,曾想著太多搬不動,便想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他對小D的態度,就是趙老爺對他的態度。
小D就是另一個阿Q。阿Q,就是另一個趙老爺。
“.……是國民性。”於建設忽地說。
“什麽?”文學參謀團的看他失魂落魄的,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鏡子裏,霍闕卻盯著那幽幽浮現於虛空的無數巨大眼睛:
“於先生的意思是,大團圓,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團圓。”
“大團圓,是‘國民性’的大團圓。”
阿Q死了。魯迅卻好像要開玩笑似地,給這一章取名叫做“大團圓”。
誰的團圓?阿Q的嗎?恐怕不是,他死了。
是趙老爺的嗎?恐怕也不是,趙老爺一家都丟了許多財物,即使死了阿Q也追究不回來了。
那麽,是新興的“革命者”的嗎?好像是的,可是舉人老爺們也總覺得不足。
《阿Q正傳》裏,唯一團圓的,並不是文中有實體的任何一個角色。
而是那股始終籠罩全文的陰鬱的“國民性”。
於建設還在喃喃:“可是,‘國民性’到底是什麽?”
但是,不待他得出答案,C-B4-0文本裏,豔紅的混天綾已在昏下去的天色裏飆起。
張玉稚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個隱隱的、如冰似玉的少年疊音,在天地間回蕩:
“找到了。”
混天綾激射而去。
無數雙不遠不近,咀嚼著無形的眼睛,砰然碎裂。
碎片開始逃逸。
它們鋒利的邊緣割破了這個世界。
郝主任接到了信息:“主、主任,C-B4-1,進入內核層了。”
白牆黑瓦的江南小鎮被撕開了。眼熟的場景重新出現在眼前。
昏暗的世界,沒有點著琉璃燈,眾人的視野驟然一暗,隻能勉強看清輪廓。
“.……應家?”
這裏赫然是一地狼藉,沒有了琉璃燈,而顯得昏暗的應家花園。
無數怪眼的碎片,湧向花園裏,它們開始凝聚,化作那一列列原先擺著血食的台階。
但是,被張玉的混天綾擊破的碎片,終究有心無力。
它們化作的台階開始變薄,發光。
重重台階下,最低的那級台階,薄如蟬翼,通體透明發亮。
隨後趕來的人,透過薄如蟬翼的這級台階,看到了發光處,似乎藏著什麽。
金環懸空嗡鳴,張玉說:“‘她’,在這裏。”
但乾坤圈隻砸了一下,那台階裏麵的“她”就悶哼一聲,似乎吃痛。
乾坤圈便顧忌著那台階太薄,不敢再用力砸下,
“讓我來罷。”她聽到有人在身後道。
白發素衣的青年,身披玉質的鐐銬鎖鏈,渾身微微散發著靈光,從昏黑的天地間走來。
他凝視著那截台階,一向溫聲細語,卻總是言行淡淡的青年,忽地笑了一下。
他輕輕地,輕輕地,晃了一下手腕間的玉質鎖鏈。
霎那,台階便化作一道光,流入了鎖鏈間。
鎖鏈似乎又沉了許多。
霍闕卻不在乎這些重量。
因為台階下的東西,露在了眾人麵前。
是蜷縮著身子的應三娘。
或者說,是真正的“狂人”。
但是,她又不像應三娘。也不像他們想象中的“狂人”。
所有人看著她,都心生親切,都像是熟悉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人,像身邊的朋友,像父親母親,像老師學生,像所有他們愛的人,又像那些他們尊重的人。
但是,她一看便是“人”,是不吃人的,真正的人。
霍闕彎下腰,拖著鎖鏈,吃力又慈愛地,梳理了一下她雜亂的長發,溫聲道:“幾千年了,該醒了。”
“她”便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了他的白發素衣,身上的枷鎖鐐銬。
應三娘忽地流下淚。一霎那,文本轟鳴。
你們,終於找到我了。
“她”說。
然後,地動山搖。
融合點破了。
整個文本一點點碎裂。
一行人被無形的巨大力量衝擊,拋出文本,形容狼狽地出現在永仁市。
隱隱彌漫於大半個中國上空的文本,化作無數雨絲,灑落華夏,飛向整個世界。
而從四川彌漫的白霧,也隨之驟然擴散了無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