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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當年輕人手持斧子, 劈開老虎化作的混沌的一刹那,點點白色光芒自清濁之間升起,湧入張玉抱著的連環畫中。


  現實, 空無一人的板橋區,又出現了一些宛如大夢蘇醒的市民。


  檢測部門的工作人員打電話給郝主任, 聲音透露出喜氣:“主任, C-B10文本世界的融合點開始不穩定了!”


  歌聲飄過虛無的混沌,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變換, 少年趙之星昂首闊步, 卻越走越穩, 身體漸漸抽長,少了童年的活潑,多了青年的穩重。


  纖細的少年,長成了目光清明,容貌俊俏, 穿著綠軍裝的青年。


  青年往前走著, 身形又漸漸地更高大成熟,是氣宇軒昂, 有堅毅氣質的壯年模樣。


  他步子邁得極大, 極快,眾人一時跟不上他。


  混沌的宇宙, 隨著他的步子而飛速演變。


  眾人一眨眼, 便見混沌褪卻, 萬物生長。


  張玉“啊”了一聲:“我們, 水上,走。”


  他們一張望,發現自己等人處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海域裏。


  陽光照下,碧波無盡,海水清澈得可以望見幾十米下的海藻和珊瑚,可以看見悠哉的群魚穿梭在珊瑚間。


  他們如履平地,踩在海平麵上,如踩在軟綿綿波蕩蕩的水床上。


  張玉跺跺腳,水麵微微起波瀾。群魚受驚,轟地一下散開了。


  但是,她的鞋底卻絲毫未濕。


  他們見到,這無邊無際的海域之上,浮著一個奇妙的琉璃三層世界。


  世界呈金字塔形,每個金字塔中間都是割裂的,隻有一條透明狹窄的管道相連。


  最頂尖的世界,是麵積最小的。


  掛著六個太陽,輪流更替,永不日暮。


  人人戴金冠,披華裳,著羽衣。


  居的是桂殿蘭宮,日日玉露瓊漿,筵席流水鋪開,往來乘龍駕鳳祥雲滾滾。


  他們人人麵帶笑容,互相鞠躬,一派和氣。


  中間稍大的世界,便沒有這麽華美了。中間的世界被分作了好幾大塊,全是打扮模樣略有不同,卻差不多同樣檔次的人類。


  他們穿布衣,食五穀,卻也有魚有肉,居小樓,不比上一層世界的桂殿蘭宮,卻是人間富貴家,往來駕著馬車。


  他們微微笑著,偶爾起爭執,大體還算和氣。


  他們的四太陽照常升起落下,能保證一天內隻有幾小時的黑暗。


  最下層的,也是麵積最廣大的琉璃世界,卻陰風陣陣,天上烏雲密布,連綿陰雨,不見天日。


  地上分作了幾十好百個區域,大部分區域都是農田。


  這些區域稍好一些的,是磚房瓦房,大部分是草房茅屋,甚至是雨水一打,便有化掉危險的土坯屋。


  這裏的人類,個個骨瘦如柴,掛幾塊破布就當衣裳,偶有有肚皮鼓——吃草根泥土所致。


  他們手持簡單的農具,在風雨裏耕作。出行全靠兩條腿,稍微殷實一些的人家,也不敢用牛馬趕路,隻怕累壞了要用來耕作的牛馬。


  他們北朝黃土,麵朝天,勤勤懇懇,種植著一片又一片神奇的植物。


  這種植物長著向日葵的樣子,渾身金黃,宛如陽光,散發著一層溫暖的光暈。


  光暈所及之處,冷雨不入,陰風不侵,土地春回。


  貧瘠的泥土,奮盡養力,供養金黃的向日葵生產光暈。


  光暈順著植物的金黃根莖滲入泥土,底下的泥土就肥沃一分。


  光暈隨著植物的花粉散入空氣,天上的烏雲就散去一絲。


  人們都滿懷希望地種植著金黃的向日葵。


  但是,在三層琉璃世界之外的王勇等人,卻清清楚楚地看到,最下層的泥土之下,有一根連接著上界的透明管道。


  這根管道,鏈接著最上層的太陽,中層的太陽,和底層的泥土。


  所有滲入地底的光暈,全都都通過管道,被上一層抽走了。


  經過第二層,金黃的光輝被截留幾成,最終,大部分金光,都被送入了最頂上的世界,通過太陽,散作無邊靈光,靈光變作桂殿蘭宮,變作玉露瓊漿,變作羽衣華裳,靈光裏生出遊龍翔鳳。


  最下層的民眾,耕作的越是勤奮,卻越貧瘠。


  而最上層的世界便越富庶。


  趙之星直直地走過海麵,視琉璃世界的阻隔為無物,走入了最下層的貧瘠世界。


  踏入世界的一霎那,他的形象刹那發生了變化,皮膚變得更加黝黑,身體更加瘦弱,似乎忘了自己是誰,變作了無知無覺的第三層世界土著,跟著其他土著農民,一起揮舞鋤頭,櫛風沐雨地耕作。


  王勇等人見此,也跟了進去。


  他們進入的一刹,也變作了當地土著的模樣。


  鏡花水月前,參謀團的文學相關領域的教授們紛紛圍到了一起,險些把趙宇宙擠出去,充滿興味地評論:“這是什麽現實印象的具象化?”


  他們圍著爭辯了一番,誰都不服誰。


  唯有專業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常教授,用湖南口音的普通話,慢悠悠地模仿了一段話:“‘我看美國、蘇聯是第一世界。中間派,日本、歐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咱們是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人口很多。亞洲除了日本都是第三世界。整個非洲都是第三世界,拉丁美洲是第三世界。’”


  登時眾人恍然大悟。


  鏡花水月裏,又起了新變化,


  第三層世界,有一個區域的人類,忽然停下了耕種。


  他們區域所種的金色的葵花,吐出的光暈沒有散開,而是不斷會和於空中。


  金光凝聚成嬰兒大小,從光暈裏走出了一個麻衣的青年男子,伸了個懶腰。


  他先是拳頭大小,落地,迎風就長,他長得精壯俊美,力大無窮,逢人就問:“我的弓箭在哪裏?”


  可是,他問遍了,沒有人見過他的弓箭。


  人們說:“我們這樣貧窮,耕種都來不及,哪裏有精力,去造弓箭呢?”


  弓箭遍尋不到,冷風寒雨裏,青年男子望著天上的烏雲,長長地歎息,隨後漸漸融化,變作了一團金光,散掉了。


  趙之星眼角流出一滴眼淚,世界凝固住了。


  下一刻,王勇褚星奇等人眼睛一花,定睛一看,他們又重新站在了一開始的海平麵上。遠處,趙之星正在走入琉璃世界第三層。


  不久之後,青年男子再次從金光裏走出,再一次遍尋不到弓箭,再一次融化在冷風寒雨裏。


  趙之星流淚,世界重置。


  如此再三循環。


  循環到第四次的時候,王勇已經有所了悟,不待王勇開口,沉默許久的哪吒,忽然道:“後羿在尋射日弓。如果找不到射日弓,他不會罷休。”


  哪吒說話的時候,王勇看著他。


  自從走進內核層,哪吒這個文本裏的原主角,便大多時候都在沉默。


  他不對一路走來,聽不懂的東西發表意見,


  大多時候,默認聽從王勇的安排,似乎忘了他一開始的目的。


  像這樣詭秘的情況,哪吒似乎也不以為意,反而能給出一些頗為中肯的建議。


  王勇看著哪吒,總覺得,他眉眼間,有些變化。


  但哪吒不主動提起,他也不便出口詢問。


  王勇收回打量哪吒的視線:“三公子說的不錯,我也這樣認為。趙之星可能在暗示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可以出手幹預。”


  但是射日弓在哪裏?


  他們在界外,將這如在玻璃房的琉璃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層世界,地上,地下,泥土裏,泥土上,都沒有一把弓箭。


  褚星奇道:“我的鏡花水月,可以幻化模樣,不如將鏡花水月變成弓箭,去試一試?”


  他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讚同。


  青年男子再一次開始尋找他的弓箭時,頭一次,有人拿著弓箭問他:“這是不是你的弓箭?”


  他高興極啦,再一看,卻失望地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弓箭。”


  這些人便問他:“那你的弓箭,長什麽樣?”


  後羿說:“我的弓箭,瘦弱,貧窮。我的弓箭,彎腰駝背。我的弓箭,受盡欺辱。”


  鏡花水月兩麵,文本世界裏外,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張玉忽然道:“那,不就是,你的弓箭嗎?”


  她心如赤子,大多時候隻聽憑印象和本能,一聽後羿的描述,霎時便指著那些勞作在田裏,瘦弱而貧窮,彎著腰勞作的人們。


  後羿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怔了一怔,如沉沉一夢方醒來:“啊,我的弓箭,在這裏。”


  他伸出手,地裏勞作的人們,一霎時變作金光,整個區域變作了光的海洋。


  金光萬點,匯作一把高大的弓,上有星辰麥穗。


  後羿撫摸著射日弓,忽然落寞地歎了一口氣:“一覺百年,神州陸沉。”


  言罷,他拉開弓,腱子肉繃到極點,俊美的容貌上一片沉凝。


  金光作箭枝。


  嗖——


  光箭飛呀,飛呀。


  穿過了世界間的避障,一個太陽落下來了。


  後羿連發十箭,十個太陽轟然迸裂。


  看似光輝燦爛的太陽裏,數不清的猙獰黑影慘叫著奔逃。


  但太陽的碎片化作光暈的金雨,遍灑琉璃界。


  在光暈的金雨裏,黑影掙紮著消散,琉璃界間的壁障開始鬆動。


  金雨一直下落,落到了最底層的世界,便化作騰騰雲彩,托著整個底層的世界,不停地往上升。


  最終,底層的世界升到了與上層世界齊平的位置。


  後羿的力氣用盡了,天上也沒有了太陽。


  世界開始黑暗下來的一刹,後羿微微一笑,渾身亮得如金子一樣,然後,他變成了一輪真正的太陽,緩緩上升,最終懸在天際。


  陰風散,冷雨幹,人間春回。


  *

  十個太陽裏逃出的黑影,消散的時候,被它們吞吃的白芒們終於得已超脫,飛向現實世界。


  板橋區的駐紮部隊報告,板橋區四分之一的人口,已經重現人間。


  鏡花水月前的人們,卻都一片默然。


  一個年紀最大的老教授,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在看了盤古開天,與後羿射日後,忽然取了眼鏡,擦了擦眼淚。


  他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半是哽咽地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什麽叫一窮二白。”


  “中國人領先了五千年,卻在短短的百年後,進入新中國的時候,除了我們自己的雙手,什麽都沒有。那時候我們這一代人環視世界,真是如百年噩夢方醒來。”


  趙宇宙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趙之星畫的第二幅稿子,其實不是最終成稿後的女媧補天。”


  “而是後羿射日。”


  “趙之星在新中國成立之後,從部隊轉業。曾因出眾的美術技能,又年紀輕輕,所以被祖國送出國,希望他學習動畫技術。


  但是他回來之後,卻因為國內外動畫電影技術的過大差距,一直消沉,被打擊了自信,一度放棄自己學畫的愛好,自願作為一名墾荒者,在大漠戈壁上,為祖國墾荒。”


  “後來,六十年代的時候,他看了一則新聞,心神震蕩,坐立難安,匆匆畫了一幅稿子後,便悶頭衝了出去,衝到組織那裏,請求調到上美工作。”


  一九六.四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升起。


  一窮二白的新中國人,用算盤,用雙手,打出了原子/彈。


  趙宇宙至今記得那副泛黃的手稿,正麵是拉弓射箭向烈日的青年男子,背麵,力透紙背,匆匆而激動萬分地寫著:


  “什麽都沒有,就從什麽都沒有做起!


  我們還有自己的雙手!”


  這一次,趙宇宙逐漸哽咽的聲音,卻沒有人打斷。


  檢測部門再次來了電話:


  內核層的融合點,又被敲碎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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