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張玉坐在床上翻著她的舊畫冊。


  昏暗潮濕的屋子裏,亮著一盞黃拉拉的燈泡,

  一邊擺一大一小兩張床,是住人的,

  一邊放了案板、菜刀桌子、煤氣灶,是小廚房


  角落還放著一個尿壺。


  插著各種電器的插板,放在亂七八糟的床頭。


  出門的小拐角有一個很小的冰箱。


  油煙味、尿味、焦糊味、發黴的床褥味,千種味道,混作了民工租住的小隔間的味道。


  “爸,癢。”張玉坐了一會,喊。


  張改革正在洗菜,頭也不抬:“撓一撓,看會連環畫就不癢了。”


  張玉狠狠撓了撓手上的紅點點,把被褥裏爬出來的小蟲子摁死。


  過了一會又喊:“爸,文靜不見了。”


  女兒嘴裏經常提一些名字。


  張改革知道這個李文靜是她的同學,一個重度弱智兒。


  “你開學就見到她了。”


  “見不到,”張玉遲緩地說,“老師,說,見不到了。”


  張改革開始剁菜,聚精會神。


  但是張玉一直在念叨:“見不到了。見不到了。”


  叨的他煩躁起來,吼道:“再叨叨就抽你!”


  張玉縮瑟起來,把頭埋到那本《中國古代神話故事》的連環畫裏,不吭氣了。


  菜都炒好了,出去扔垃圾的老婆還沒回來,張改革對一粒一粒,慢慢吃飯的女兒囑咐:“你等著,再吃慢點,我找你媽去。”


  倒垃圾的地方,離出租房不遠,張改革一路和其他民工打招呼:“見到我老婆沒有?”


  人人都說沒見到。


  一個本地老太太指著西邊一座廢棄的工廠說:“嗯老耶好像那方向瞧著了。”


  這座工廠原來是做廢金屬回收,後來年景不好,老板就給扔這了,廠房都拆了一半,準備賣地皮。


  磚塊和半拉牆裏長著雜草遮蔽視線。


  張改革走了好幾遍,沒見著老婆躲在這。


  他隻能往回走,把附近轉悠了個遍,一路走,一路扯著嗓子喊。


  愣沒找到人。


  此時,天已經快黑透了,鄉間小路,兩旁的路燈都是昏的,鄉村的田野早已荒廢,一叢叢半人高的草,都像張牙舞爪。


  是城區的高樓隔的很遠。望去,高樓大廈的點點星火,在黑夜裏,像稀疏的星星。


  張改革走不動了,他走太久了,覺得肺裏供不出氣了,他喘不動氣了。


  他還想走,但是缺氧。


  女兒在家裏,等著他叫她媽回去吃飯。


  但他走不動。


  他隻能蹲下小口喘氣,喘著喘著,他把臉埋在膝蓋裏開始小聲地哭。


  大男人哭丟臉,


  哭也哭不動,

  更加丟臉。


  “菜!菜!”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被抱住了,冰涼的葉子打在臉上,帶著一點泥土腥氣混著塑料味的露水。


  他抬起頭,看見他中度智障的老婆,一身的泥濘,身上沾著草刺,葉子,蹲在他麵前,興奮地晃著一把野菜,顯然剛從荒田裏鑽出來。


  “臭婆娘!”他舉起手想打,卻沒力氣,有點缺氧。


  老婆看見他臉上濕漉漉的,又舉起手要打,嚇的一把丟了野菜,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可憐巴巴的:“菜!不要錢!給玉!打,不要!”


  他放下手:“回去,玉等我們吃飯。”


  他老婆興奮得像個小孩子,又一把捋了野菜在懷裏:“吃飯!吃飯!玉!”就自己往前跑。


  “回來,扶我。”


  她就又乖乖地跑回來了。


  吃力地和女兒一起,給老婆身上打理幹淨了。


  一大一小倆坐在一起吃飯,

  母親吃的快,臉上身上都是飯菜。


  女兒吃的慢,一粒粒,慢吞吞的。


  張改革看著,罵了一句:“倆傻子。”


  張玉放下碗,遲鈍地說:“爸,羞羞?”她刮刮臉。


  老師教她,不要總是哭,哭了就是羞羞,要被刮臉。


  張改革擦了擦眼角,罵她:“吃你的飯,小心抽你!”


  吃完飯,想起女兒說癢,抱著新買的褥子換了,他又洗舊褥子。


  洗了一會,又喘不上氣。他忍著不適,給工頭打電話:“黃工,能不能給我先支點錢,我明天去醫院。”


  “對……老毛病.……黃工,我知道項目沒結,咱們都沒錢,我求求你.……”


  洗完褥子,他看見婆娘和孩子在院子玩,孩子給母親梳辮子。


  他想走過去,走了幾步,胸口劇痛,天旋地轉,世界驟然黑了下來。


  他看見,女兒和妻子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倒下。
……

  嗞啦……

  嗞啦

  “塵肺三期.……”


  “洗肺.……”


  他看見女兒坐在那,一點兒遲鈍勁都沒有了,特別機靈地對他笑。


  老婆坐在一邊,溫柔地削蘋果,正正常常。


  “爸。”機靈的女兒叫了一聲,他就醒了。


  醒了之後,他眼睛裏就全是白色的,是病房。


  他鼻子上插著兩根管子,蓋著罩子。


  吸了兩個小時的氧氣,他緩過來了,護士給他取了管子。


  旁邊站著他的工友,一身皺巴巴,都是粉塵的工服,粗糙憔悴的臉,隻有一對男子裏也極少見的大粗眉,顯得人精神點——是一向跟他關係最好的工友老劉。


  “我上你家來,給你嘮嗑工錢的事,沒成想,就看見你倒地上,老婆孩子圍著你慘叫。”


  老劉歎了口氣:“我給你送醫院來了,醫院查出來,塵肺三期。”


  “你早知道了,是不?”


  “醫院說,你有好幾次基本治療的記錄,花了一千多了。”


  “不過,幸好,醫生說了,你本來塵肺發現的早,就是因為你還堅持幹工地爆破的活,才拖延到三期。如果現在洗肺,還能多活五年。換肺的話,有相當概率活下來。”


  張改革卻一聲不吭,眼睛在病房裏梭巡。


  老劉看見他的眼睛,又歎了口氣:“成,我知道你惦記的。你那老婆孩子,擱你家沒人看著,我也不放心,給你一塊捎來了。”


  他的妻女正在病房外,老婆惶惶然地像個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


  女兒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抱著畫冊,眼珠子不轉一下。


  老劉招招手,大的一蹦一跳地過來了,開心地看著醒過來的張改革:“吃飯,吃飯,沒吃飯。”


  小的抱著畫冊,慢慢地挪過來。


  她們對塵世一無所知,望見愛的人,親的人,便如壞了鼻子,嗅不到死亡味道的小鹿一樣,親密地依偎過來。


  張改革望著老劉,嘴唇動了動。


  老劉彎下腰,聽見他說:“.……不.……治,辦出院。”


  他早打聽過了,在發現自己得病的時候,就打聽過了。


  塵肺每個月的基本治療就要打底兩三百,


  靠每次兩萬的洗肺可以延長一點壽命,活個五年;如果要換肺,四十萬是打底的。


  而且,換肺的存活率,也不高。


  “我給工友們說,咱們去替你跟黃工說,讓黃工幫你給老板要賠款!”


  張改革還是搖頭:“黃工.……是好人。塵肺,不是在這個工地得的。那麽多工地,早忘了是哪個了。他,還肯,招我進來。不要,連累他。”


  當年鬧出過相當一波震驚全國的塵肺村的事情。


  從此後,進工地要體檢,查出有塵肺病的,不要。


  出工地,也要檢查,有塵肺病,老板賠錢;當時沒有的話,以後有病,生死無幹。


  但實際上,一個工程才幾個月,塵肺病潛伏期很長,不可能馬上檢出有病。


  “那,按職業病賠款,咱們陪你去跟上麵鬧!”老劉急了,“難道你還不治了!”


  “我向人打聽過了,職業病賠款,要、要得病之前有保險,或者合同。”


  張改革望著妻兒:“我,都沒有。而且,治也治不好。”


  從西北偏遠農村,帶著智障妻子匆匆逃出來,急於在沿海落腳的農村小夥張改革,沒有文化,沒有學曆,沒有經驗,沒有關係,哪裏能去挑剔工作?


  有合同的工作,大多要求高。


  而得病之前的保險,剛找到工作的他,哪裏有錢買?


  老劉一屁股坐下,看著一無所知,圍著張改革笑嘻嘻的張玉母女,想摸一根煙出來,顧忌張改革的病,最終隻是說:“你想咋地。說吧。弟兄們能幫就幫。”


  *

  這天晚上,張改革在城裏高層的病房裏,望著窗外高樓大廈,在夜間亮起的萬家燈火,星星似的。近得如一片星海。


  妻已耍累了,在他的病床邊沉沉睡去。


  他摸著身邊妻的頭發,又抱緊女兒,說:“玉,你們看,好不好看。”


  張玉遲疑地緩緩點頭。


  張改革就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黃不拉幾的牙齒,指點江山:“這是我建的。那我也建過。這座城裏,好多大房子,我都打過地基!”


  “不過,我就是想不通,為啥,我越拚命幹活,反而越得了這病,越窮。”


  說著,說著,他歎了口氣:“算了,大城市也挺好。還有政府專門給傻子建的學校,玉,學校裏的老師對你好不。”


  張玉說:“好。”


  “好,那就別回去。好好在學校裏,學點謀生的本事,你還沒笨到家,你好好學,以後還是能幹點活,養活你媽的。”


  “玉,以後誰來接你,你都別回去。你知道,你媽是咋當你媽的嗎。”


  張改革低頭望著妻子熟睡的臉:“她是十幾歲被賣到我們忖的,賣了幾次都不知道。買你媽的那家人對你媽不好,不給吃,還打她,往死裏打。”


  “她跑了出來,跑到我家豬圈裏藏著,我去喂豬,給嚇了一跳。我給她一碗吃的,她就扒拉著我不放。可惜最後還是給那家人逮回去了。”


  說到這,張改革笑了,“說她傻,她還知道喜歡俊俏後生。從此一有空,就背著那家人,整天拿著花塞給我。我不收,她就能往我家藏花,我一天能從家裏摸索出三次花來。”


  “我去打麥子被割傷了,她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還偷偷跑出來找我,比誰都急。”


  “我沒有辦法,


  她傻啊,她傻啊,

  可是她的心真啊。”


  張玉呆呆地,不知道聽懂了多少。


  張改革忽然有點害臊:“說這些幹哈,不說了。不說了。”


  “玉,你以後,要學聰明一點,對你媽好一點。”


  “要是有人來接你和你媽回老家,你別去。你就拉著你劉叔叔。你倆這種女傻子,回去那窮地方,最遭罪。”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張改革又喘不過氣了。


  窗外燈光璀璨,張改革說:“玉,帶著你媽,好好在人世上活。”


  這句,孫老師也說過。


  張玉聽懂了。


  她乖順地點點頭。


  第二天,這所公立醫院上了本地新聞。


  一個患了塵肺的病人,從醫院的七樓一躍而下。


  身後不遠處,就是熟睡的妻子與女兒。


  工友從他的出租屋枕頭底下。搜出了一份保險單。


  網絡發達,新聞一下子傳開了。


  “可憐.……”


  “可憐什麽?這是騙保,犯法!”


  “嗤,這就是不學無術的法盲,文盲!”一個戴眼鏡,穿著時尚的女孩說,“根本不知道,一個月前,保險法就修訂了。如果是自殺,剛買的保險的,這種有騙保嫌疑的,根本不予賠付!”


  “竹籃打水一場空。”


  另一個同伴反駁她:“可是,他們沒文化,壓根不了解這些法律知識。”


  “那誰叫他們不好好學習?就是因為懶,才會窮。窮,才會沒文化。”


  一群青春靚麗的女孩從街頭高談闊論著走過。


  街角,張玉蓬頭垢麵,抱著畫冊蜷縮在一側,想:媽呢?


  爸被蓋住臉,送進一個大火爐去睡覺了。媽就嚎叫著奔出來了。


  她趁劉叔叔沒看到,跑出來找媽。


  可是,媽呢?

  爸說過,要她帶著媽,一起好好在世上活的。


  她知道,爸這是要她看著媽,就像老師要她看著文靜一樣。


  碰。


  前麵亂糟糟的,圍上去了一堆人。


  有人在喊:“搞毛線啊,傻子?站在我車前一動不動的。碰瓷?我這可是輛法拉利,你碰得起?大家都看好了啊,是她主動迎上來的!”


  張玉縮在那沒動,她聽不懂太複雜地的話語,也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麽事。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眶裏不由自主地開始往下掉眼淚。


  眼淚打在畫冊上,這一頁,中國神話傳說裏,哪吒正舉著乾坤圈,麵對漫天烏雲,毫不屈服。


  她的眼淚打濕了褪色的乾坤圈。


  下一刻,被打濕的畫冊漸漸變成了一束光,忽地蔓延開來。


  她抬起頭,發現整個世界,都如水波一樣開始搖晃。


  而太陽,不見了。


  除了她手裏的畫冊在發光,無邊的黑暗一直向著遠處拓展開。


  黑暗裏,驚雷乍起。


  漫天烏雲浮現。


  一個聲音在天地之間回蕩:


  “呔,老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來吧!”


  金光一閃。


  乾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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