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弓箭與銃(八)
值得注意的是,程庸在測試時故意射偏兩槍,隻因為考官說準頭好的人可以被聘為教頭。
程庸的目的隻有殺人,對當官完全沒興趣。
最後他如願成為了一名火槍軍。
當時神機營的特點是:作為整體功勞很大,但單個軍兵的戰績並不突出。這其實很容易理解,因為一排槍彈過去,你很難分清究竟是誰擊斃敵人。
而這對程庸來說簡直是福音,讓他可以不顯山不露水,放心沉醉於殺戮的快感中。
直到有一天,程庸在陣前看見有個白馬騎士一箭射死了致師的勇士,心中不禁惶惑。在他心中,火器應遠勝弓箭,可他自忖絕無可能在那麽遠的距離射殺目標。
後來他打聽到那個騎士名叫許仲山。
從那天起程庸便沒睡安穩過,許仲山成了他的夢魘,讓他懷疑起自己來。這念頭越來越深,最後程庸萌生出一個想法:找許仲山一較高下,用實力消除懷疑。
然而許仲山拒不應戰,理由是不願因無謂的爭執傷了戰友間的和氣。
程庸失望而歸,他隻能用其他方式來證明。
他開始釋放本性,變得愈發殘暴,以致殺敵數飛速增長。直到一天,終於自嚐惡果。
“停止射擊!”旗長高聲下令,軍士們紛紛放下火槍,隻見對麵白旗升起,上百名敵軍舉著武器緩緩走來。
旗長得意的說道:“這就對了,燕王說過要優待降卒,你們棄暗投明非但能保全性命,甚至還可以建功立業……”
然而話音未落,忽聽耳邊啪的一聲槍響,一個降卒應聲倒地。
旗長大驚,扭頭喝道:“誰?快給我住手!”
隻見隊伍的左翼,程庸向前踏出半步,正飛快的重裝彈藥。
旁邊幾名戰友趕忙按住他,吼道:“你瘋了!沒聽見停火嗎?”
然而程庸一言不發,揮拳將一人打翻,奪過他手中的火槍再度扣響扳機……
程庸違抗軍令射殺兩名降卒,按律當斬。然而他的戰功是實打實的,監軍不願讓將士們寒心,便改成讓他卷鋪蓋走人。
之後的程庸像個孤魂野鬼四處遊蕩,他憑槍法狩獵吃喝不愁,但無論如何也填補不了心中的空虛。
終於有一天,當一個陌生人嘲笑他的火槍是“廢銅爛鐵”時,程庸又一次抬起槍口……
惡鬼被放出來,再想關回去可就難了。
“他是許仲山,不是沈鑒。”程庸擦拭著槍管喃喃自語:“事情到此應該有個了結……”
說罷他將火槍藏進衣服,轉身出門而去。
天色漸沉,風雪又起,縣衙四周格外晦暗。
程庸趴在房頂,像塊石頭般安靜。
偶爾,他會抓起一把積雪塞進嘴裏,以掩蓋口中的熱氣。槍口則穩穩指向公堂外空地——那裏是進出衙門的必經之路。
官吏大多已散班回家,院子中隻有一個駝背雜役在清掃積雪。
雪仍在下,他剛弄幹淨便又積了薄薄一層,隻得背過身重新打掃。那佝僂的身影分外淒涼,以致於想讓人大呼一聲:“喂,回去歇歇吧!”
不知他為何非要做這毫無意義的苦工。
當然,程庸不為所動,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雜役身上。
驀然間,他的心髒猛地跳動起來,因為階下出現另一個身影。此人身高八尺,肩寬背闊,步伐剛勁有力,有一種從軍之人特有果敢。
程庸不止一次在夢裏見過他——這便是他日思夜想,化名沈鑒的許仲山。
於是他深深吸入一口氣,放鬆全身肌肉,將注意力集中到指尖和雙眼。隻要沈鑒往外再走一步,程庸就會毫不猶豫的將其擊殺。
可是沈鑒卻偏偏沒有邁出這一步。
隻見他原地轉幾圈,伸個懶腰,居然抱著肩膀賞起雪景來。
從程庸的角度望去,沈鑒整個身體都暴露於槍口下,殺之易如反掌,可身為槍手的尊嚴卻阻止著他扣動扳機。
他需要的是完美狩獵,獵物身上隻能有一個彈孔。射中其他部位不僅無法消除心魔,反而會使他陷入更深的疑慮中。
所以程庸選擇等待。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屏息已到極限,程庸吐出一口濁氣。幸虧有雜役掃雪作掩護,否則他真害怕沈鑒會察覺到呼吸聲。
恰逢此時,沈鑒開始移動腳步。讓程庸絕望的是,他並未往外走,而是反身轉回公堂。
程庸忽略了一個問題:縣丞留宿衙門以處理公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天這麽冷,沈鑒可能整晚都不會再出來了。
陰天、大雪,這些都是隱蔽的絕佳條件,而且可遇不可求,再想等來,誠為難矣。
在短短幾個彈指間,程庸做出了決斷:一決勝負,就在今日。
於是他撥開積雪,身體向下劃去,讓槍口可以直指沈鑒的頭顱。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他用眼角餘光掃到院子旁寒光輕閃,便憑借野獸般的直覺掉轉槍口,回手一槍。
定睛看時,隻見掃雪的仆役手中拿著兩截斷掉的長弓,和一支未上弦的羽箭。
那仆役把帽子一甩,陡然站直身軀,程庸不禁大驚失色,原來此人才是沈鑒。
那廊下的“沈鑒”自然是森羅假扮,二人合起夥兒來上演一出聲東擊西,騙過了程庸。
唯一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程庸的槍居然這麽快。
此刻圖窮匕見,大家都不再裝了。沈鑒刷的從背後掣出雁翎刀,向程庸奔去。他隻要踩上回廊的護欄,便能一下翻到房頂。
然而剛跑到一半,他便驚異的發現,程庸已再度將彈藥裝填好。
原來當時火銃正處於嬰兒時期,裝填相當繁瑣,時長往往是弓箭的三倍以上。可程庸出手如電,一氣嗬成,瞬間又裝一發彈藥。
沈鑒知他彈無虛發,一驚之下居然冷汗涔涔。
然而他迅速冷靜下來,將雁翎刀橫過胸前。
方才程庸有大把機會擊殺森羅,但遲遲沒有出手,可見他對“擊中敵人頭部”這件事有很深的執念。
或者說在他看來,除非必殺,否則絕不開槍。
那麽據此推斷,這一槍他依然會射擊頭部。
出於這樣的考慮,沈鑒將雁翎刀橫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