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因與果
黃子山道:“我本想借你之手尋找娜仁托婭,未成想卻查到自己頭上。”
沈鑒歎道:“你讓我去找舞鞋,又去教坊司找思君姑娘,也算煞費苦心了。”
黃子山道:“不過憑幾隻鴿子就能確定我的身份,恐怕說不通吧。”
沈鑒道:“的確。這就要說到你的第二個破綻了,那就是後背。我發現無論什麽場合,你總是避免把背影留給別人。”
黃子山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沈鑒哈哈一笑:“心虛了嗎?大可不必。除了我和思君姑娘根本沒人知道這件事,因為隻有我們兩個看過石洞中的壁畫!”
黃子山忽然麵露凶相,惡狠狠道:“誰允許你們進去的!”
沈鑒道:“其實你早料到壁畫是個隱患,但它是娜仁托婭所畫,你絕不忍心將其刮掉,所以雕了個天女象擋在前麵。這麽多年你一直佝僂身子,與其說是謹慎不如說是落了心病。你回憶一下,午夜夢時分是不是常被一個身影驚醒呢?”
黃子山麵色陰晴不定,手背的青筋卻漸漸鼓起。惡狠狠說道:“我黃某一輩子打燕,到頭卻讓燕啄了眼。可歎可歎!”
沈鑒道:“當然,到現在也不過隻是推測而已。我最多是懷疑,不能下結論。但偏偏這時第三個破綻出現了,那便是雙桫欏樹的幻象。
我最後一次站在樹下時,眼前空無一物。但當你走來,便出現了錦衣衛被屠戮的畫麵。更有趣的是,我描述現場的景物,幻象立即變得模糊。
當時我覺得很奇怪,但仔細一想就明白了,因為當事人在我身旁,我的講述改變了他的行動策略,進而影響了‘因果’。而當時我身旁隻有你一人,真相就很明白了:你就是紅尾雀的幕後主使!”
他說完,卻歎了口氣道:“但是沒人會相信這些話,我沒辦法抓你。”
黃子山哈哈大笑,聲音中卻有幾分淒涼。他向天空大吼:“你看吧,哪兒有什麽因果?都是騙人的!”
沈鑒卻伸手往頭頂一指,冷冷道:“真沒有嗎?天在看著呢。”
黃子山身子猛地一抖,他早就忘了有句話叫“人在做,天在看。”
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大聲道:“狗屁,老天爺瞎了眼,才沒空理我呢。我被人害的時候他在哪兒?”
沈鑒道:“你隻看見人在害你,卻沒看見天在救你。且不說巴圖王爺待你恩重如山,了因和尚為你守口如瓶,其他人也在默默的守護你,他們就是你的天。其中就包括你的義弟曲子猷。”
黃子山怒道:“胡扯,他和我的女人成了親,這是為我好?”
沈鑒道:“你不懂,他和娜仁托婭隻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兩人的後代是領養的。”
黃子山一驚:“什麽?”
沈鑒道:“錦衣衛千戶錢炳德替我查到兩個消息,第一個說的便是這。
他倆的孩子名叫曲敬忠,永樂三年因收藏方孝孺詩文案受連坐,流配奴兒幹都司至今未歸。曲敬忠親口稱自己生於雲南,後被曲子猷夫婦收為養子。夫婦二人待他甚厚,但不久娜仁托婭精神恍惚,離家出走,他便失去母親。
曲敬忠長大後感念養母恩德,便領養了一個容貌與之相似的女孩兒,即是思君姑娘。隻是當時思君年齡太小,全不記得了而已。”
黃子山頓覺天旋地轉,喃喃道:“難道我錯怪他們了不成?”
沈鑒道:“何止錯怪。當時娜仁托婭舍命逃出後宮,走投無路。曲子猷為了保護她寧願背負罵名,你以為他是為了誰才這麽做的?”
黃子山默然良久,自語道:“義弟,我對不起你,等為兄到九泉之下再向你謝罪……”
沈鑒道:“我看你也用不著謝什麽罪,隻要放下仇恨就行了。”
黃子山一聽勃然大怒,喝道:“那可不行!我必須報仇,向朱元璋、大明王朝,還有……還有因果、命運,我要將它們通通斬斷!”
沈鑒歎息道:“也對,你畢竟準備那麽久了。從剃度朱允炆出家到把紅尾雀一步步做大,其中經曆了多少凶險和暗流,恐怕隻有你自己才清楚吧!現在你把滄海珠扣在手裏,借他的名義發號施令,這招‘挾天子以令諸侯’實在是高明!這個布了幾十年的局怎麽可能說放就放?
但你想過沒有,一旦開戰多少人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和娜仁托婭的悲劇會在亂世中一遍又一遍重演,你作為僧人於心何忍?”
黃子山哼了一聲:“我對旁人慈悲,誰對我慈悲?反正我要看見大明燒成一片火海心中才痛快。”
沈鑒道:“好吧,既然如此咱們來談談條件。”
黃子山笑道:“談條件是需要籌碼的。你有嗎?”
沈鑒道:“當然。我告訴你:娜仁托婭沒死。”
黃子山隻覺得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兩行濁淚不受控製的流下。忽然感到一生謀劃在這個名字前竟然不堪一擊,便輕聲問道:“她……她在哪兒?過得怎麽樣?”
沈鑒道:“誰知道呢。除非你放了滄海珠和思君姑娘。”
黃子山毫不猶豫的將長劍一扔,擊兩下掌,高聲道:“放人!”後麵藤蘿掩蓋的山洞中,兩個高大的僧人分別押著滄海珠和思君走出來。
滄海珠麵色蒼白,顫聲道:“師父……”他在洞中聽到了全部對話,暫時還無法接受事實。
沈鑒趕忙將兩人的繩索解開,低聲道:“快下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找你們。”他倆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匆匆離去。
當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黃子山道:“現在說吧。”
沈鑒道:“我猜,你之所以讓滄海珠召我前來,是得知了皇上要尋找生母的消息。你怕他一旦成功,今生便不可能與娜仁托婭再會。不過可惜,你晚了一步,錦衣衛還是找到了娜仁托婭。”
黃子山呆立當場,麵無表情的說道:“好,終究是這樣……”
沈鑒道:“但所幸錢炳德手下沒人,又丟掉了皇上禦賜的令牌。所以陷入繁冗的手續中,在他辦完之前你還可以見到娜仁托婭。她現在患了重病,又有癡呆,可偏偏記得一個叫黃子山的人,所以強撐著不肯咽氣……”
黃子山道:“別說了,她在哪兒?”
沈鑒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黃子山點點頭,背對夕陽向山下走去。
他一生的信念都懸於複仇,此時卻得知娜仁托婭在世,複仇的念頭便轟然倒塌。但離去的不僅有仇恨,支撐著身體的精氣神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隻見他步履蹣跚,跌跌撞撞,背影在如血殘陽中搖搖欲墜,讓人覺得分外傷感。
了因和尚忽然說道:“娜仁托婭已經死了,你騙了我師弟。”
沈鑒道:“我沒騙他。”他忽然歎氣道:“但錢炳德隻是找到一個年齡相貌都相似的老太太,無法確定她究竟是不是娜仁托婭。”
了因道:“你這是在賭,拿我師弟的希望當賭注!”
沈鑒望著黃子山的背影道:“不,做決定的是他,他選擇了相信。有些事就是這樣,誰都無法知道結果……甚至是結果已定,人也要不斷嚐試。”
“這有意義嗎?”了因顫聲問道,幹涸的眼中居然閃動著淚光。
“有。”沈鑒大聲道:“因為人的尊嚴就存在於一次又一次的抗爭裏!”
他說話之時並不知道:錢炳德回京時路過一條大江,身中數箭而亡,當時江上正有三片白帆經過。
朱元璋驅除韃虜,恢複中華,但兩百餘年後他的子孫丟掉江山,中國複為外族所有。
滄海珠一心向佛,然而六根不淨,最終未成一代高僧。
他們掙紮著,抗爭著,卻像世上千千萬萬失意之人一樣,永遠無法跳出因果輪回。
但那又怎樣?
就像眼前的落日,誰說明天他不會再度升起?隻要人還在與命運抗爭,希望就不會熄滅。
所以,戰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