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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桫欏樹下

  沈鑒笑了笑,從腰間摸出酒囊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他。


  薛叔良用手臂托著,也喝了一大口,然後盯著自己衣襟上的紅尾山雀道:“知道我們為什麽用這種鳥做標誌嗎?在我家鄉它名叫‘紅娘子’,相傳被伯勞鳥占了巢穴,因此日夜悲啼。但過完春天以後,它們會奮不顧身的找伯勞鳥報複。雖然成功的極少,但卻從不見退縮的。”


  他笑了笑:“姓沈的,我們這個組織的人都是紅尾雀,你怎麽抓也抓不完。”


  沈鑒盯著薛叔良,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


  但薛叔良搖道頭:“死心吧,關於組織我不會多說一個字。你可以關著我,但隻要不殺我,我總有一天能逃跑。咱們走著瞧。”


  聽了這番話,沈鑒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回到本願寺到後,沈鑒在幾個僧人的幫助下將薛叔良押到後院。這時滄海珠和尚走進來。


  他口誦佛號:“沈施主,聽說你帶回兩個人?”


  沈鑒點頭道:“這位思君姑娘是幻象中女子的後人。”又把在九江府的經曆約略說了。


  滄海珠不禁愕然:“這是幾十年的宿怨啊,阿彌陀佛……”


  沈鑒道:“不錯。當初娜仁托婭的冤屈一直未消,它成別人行事的‘因’,結出了紅尾雀組織這個‘果’。這個無法無天的組織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還有什麽不敢幹的?恐怕想讓其覆滅,還要從查明娜仁托婭的冤屈著手。”


  滄海珠默然半晌道:“刺客在哪兒?”


  沈鑒一指薛叔良:“就是那人。”


  滄海珠走上前去,抬起薛叔良的臉,勸道:“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何必幹那殺生害命的事呢?”


  薛叔良臉上盡是剽驍之色,啐道:“呸,禿驢!輪不到你來說教……”可他剛罵一半,話就停住了,怔怔望著滄海珠。


  滄海珠不解:“施主怎麽了?”


  薛叔良道:“陛……陛下?”


  滄海珠也是一驚,他的身份若是被別人知曉,自然十分危險。於是搖頭:“貧僧不懂你說些什麽。”


  薛叔良道:“陛下,建文元年您親自拔擢一百五十名錦衣衛為‘大漢將軍’,其中就有在下!燕賊朱棣攻破南京城時,臣本打算死守金川門。但狗賊李景隆開城投降,臣不得已隻能逃亡。陛下……老兵們想您想得好苦啊!”


  滄海珠見他說的情真意切,料想不假,便索性不隱瞞,歎氣道:“難為你們了。”


  沈鑒見狀,便解開繩索,他與薛叔良交談不多,但此人頗知忠義二字,是不會在故主麵前放肆的。


  薛叔良當即行三跪九叩大禮,滄海珠卻閃到一旁,說道:“你快起來,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薛叔良道:“陛下,臣知道您的苦心,但韜光養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我們的組織名曰‘紅尾雀’,人手遍布全國,不下三萬人,有很多在衙門中擔任要職。隻要您一聲令下,我們便會一起發動兵變,到時回天轉日,重整乾坤,您仍是大明皇帝!”


  滄海珠淡淡的一笑:“我不是皇帝,也不準備再做皇帝了。”


  薛叔良一愣,失聲道:“陛下何出此言?”


  滄海珠回頭望著雙桫欏樹,緩緩說道:“自從我在此樹下頓悟,明白了很多過去想不通的東西。什麽權勢、地位無非都是過眼雲煙。其實世上哪有什麽萬歲?百年之後終是一抔黃土而已。所以人在今世的榮辱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來世。隻有今世積德,來世才能去西方極樂世界。”


  他又轉過身來,繼續道:“不怕告訴你,我前世是隻貓,四叔是隻鼠,我殺了他方有今世果報,一切怨不得旁人。”說罷雙掌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薛叔良半晌說不出話,隔了好一會兒才用沉鬱的聲音問道:“江山社稷,祖宗基業,陛下都不要了嗎?”


  滄海珠搖頭:“多造殺孽,要之何用?”


  薛叔良愣了半晌,眼中充滿淚水,大吼道:“那全國三萬心向陛下的老兵,您也不要了嗎?”


  滄海珠歎了口氣:“爾等既然有武藝在身,應當回歸鄉土保一方平安,不應該因我這廢帝再起不臣之心。若是那樣,佛祖也會怪罪到我頭上。”說罷一拂袖:“你走吧!”


  薛叔良雙眼流淚,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我是陛下駕前的小卒,陛下讓我怎樣我便怎樣。”說罷趁人不備,突然衝向雙桫欏樹。


  沈鑒呼道:“不好!”剛想阻攔卻為時已晚,薛叔良啪的撞上樹幹,腦漿迸裂而亡,鮮血將碧草染得通紅。


  在場之人誰都沒料到他竟如此性烈。尤其是滄海珠,他搶上前去,在死人鼻下一探,臉色蒼白的說道:“罪過罪過!”然後閉上眼念起經來。


  這時沈鑒卻仿佛受到某種感召。他抬頭望著雙桫欏樹,樹葉子片片張開,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走到樹下,幻象浮現出來。他沉聲道:“和尚,別念了!”


  滄海珠不肯睜眼,顫聲道:“不行,人因我而死,菩薩要怪罪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沈鑒突然打斷他:“你錯了,大錯特錯。薛叔良的死並非因為你。”


  “你這是開脫之詞,我不聽!”滄海珠有點惱怒的說道:“誰都知道怎麽回事,這件事就是我的責任!”


  沈鑒望著眼前的幻象道:“不,你錯了。你並不是‘因’,因果隻是假手於你。


  你以為自己前世是貓嗎?錯了,你和那隻貓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它殺死了老鼠,你就要丟掉皇位。”


  滄海珠一愣,一陣不安湧上心頭。他有種預感,自己的信仰很可能會在幾句話之後崩塌,於是厲聲喝道:“住口,朕不許你再說了!”


  “清醒點!逃避是沒用的。”沈鑒幾近冷酷的說道。“你不是皇帝了,你是和尚。和尚不能打誑語,即使對自己也不行。”


  景象不停變換,他極力壓抑著顫抖的嗓音道:“你不覺得奇怪嗎,若惡有惡報,為什麽‘殺人放火金腰帶’?若善有善報,為何‘修橋補路無屍骸’?

  因果循環當然是鐵律,但不一定報應在誰身上。還記得那條黃狗嗎?其實它不是去找女主人報仇,而是安慰她。但是狗被殺了,孩子就要死。這就是因果。”


  滄海珠愕然:“這叫什麽話,世上哪有如此不講道理事?”


  “它就是這麽不講道理,所以佛說‘無常’。”沈鑒喃喃道:“不信的話你看看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鐵鉉。他們造了什麽孽,誅九族都不夠?因果是混沌的,沒任何道理可講。聖人不是說了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不是涼薄,而是看透了。”


  滄海珠停止了念經,睜開眼惶恐的問道:“你為什麽會說出如此無情的話?”


  這時他卻猛然間看見雙桫欏樹映出的幻象。


  本願寺在熊熊燃燒,地上鋪滿屍體,依稀能辨認出沈鑒、思君和幾個僧侶。


  滄海珠自己手持利刃站在樹下,麵露猙獰的笑,手裏提著九華禪師的人頭。


  一隻紅尾雀飛來,落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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