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6

  0106 失蘋芩綺春擇異獸, 數嫁妝從善許滄浪

  黛玉此番是小病，原該將養兩日就好。偏不巧，自她七歲上就養著的一頭梅花鹿病死了。她深感傷懷, 夜裏又哭了一場, 第二日便又熱熱地燒起來。


  消息第二日才傳到皇帝耳朵裏, 奚世樾未免他擔心, 因而小心再小心地揣度著回話。


  皇帝手裏正拿著閩浙總督送來的折子, 聞言不由擰眉：“什麽梅花鹿？”


  黛玉並沒跟他提過, 還養著這麽一隻鹿。


  奚世樾臉上掛著笑, 一邊回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皇帝的臉色：“聽說叫蘋芩[1], 是娘娘打小就養著的。當日國舅爺在合睿王莊子的後山上得了這隻鹿，咱們娘娘真是菩薩心腸。見這鹿傷著，便好好地養起來。後來這鹿竟認娘娘為主, 娘娘也一直養著。”


  養了這麽些年的鹿, 忽剌巴兒沒了，心腸稍稍軟和些的都得難過一場，何況是素來細敏知微的林黛玉？

  “知道了。”出人意料, 皇帝竟像是半點不在意, 隨意答應了一聲就繼續低頭看折子。


  連奚世樾都覺得他這平淡的反應極其古怪, 下一刻便見皇帝提筆批了折子, 隨手扔到一旁。


  “朕記著，前些時候四川總督送來兩隻食鐵獸[2]？”皇帝忽而開口。


  皇上這是打算再送隻寵物過去，好叫黛玉別傷心？奚世樾自詡沒人能比他更能揣摩聖心，這會子也覺得滿頭霧水：“是有兩隻食鐵獸，如今養在綺春園。年歲還小, 剛斷奶, 將將會吃竹子。”


  皇帝拿指頭敲了敲桌子, 忽道：“叫人領過來朕瞧瞧。”


  奚世樾領命去了，不多時就有小太監帶著兩隻食鐵獸過來。因是養在皇家園林裏，綺春園一大片竹林盡他們吃，額外又有羊奶等物以作滋補，故而養得格外膘肥體壯。身上的毛色有黑白兩種顏色，眼睛一圈全是黑的。叫小太監拎著後脖頸走進來，還知道伸手抱人腿。


  因怕有氣味，隻在九洲清晏殿前看。小太監把食鐵獸提著放到地上，興許是地麵太燙，兩隻一落地，便發出“嚶嚶”的叫聲，聽著有幾分不滿。一隻手忙腳亂地往小太監方向爬過去，一隻卻像個圓滾滾的芝麻大湯圓，手腳並用地朝皇帝爬過來。


  看顧這隻的小太監急得連都白了，忙上前想抓它回來。惹惱了萬歲爺可不是說著玩的，食鐵獸珍貴，皇帝指不定不會發落，奴才可就得人頭落地了。


  皇帝卻揚手示意他不必上前，立在台階上冷眼瞧著毛茸茸的大湯圓滾過來。東倒西歪地，瞧著竟然有幾分憨態可掬。他刻意縱容，奴才們自然噤聲。皆屏息凝神，眼瞧著它爬上台階，伸出肥短的前爪抱住皇帝一條腿。


  奚世樾心道，畜生就是膽大，龍袍都敢上爪子。但轉念一想，指不定就成黛玉的寵物了。新皇後的寵物，猖狂些也應當。


  “這玩意好養活嗎？”皇帝的目光還落在食鐵獸身上，話確實對著小太監問的。見它躍躍欲試想要更進一步，甚至伸手幫了它一把。學著剛才小太監提溜的模樣，提著後脖頸一塊皮毛拎起來。另一隻手順勢從肚皮下穿過去，就像抱娃娃似的摟在懷裏。


  冷漠自矜的皇帝抱了隻食鐵獸站在台階上，樣子怪好笑的，但沒有一個人敢真露出笑模樣。


  被問話的小太監哆嗦了一下，才上前回話。麵見天顏的次數不多，說話時聲音都在發顫：“回皇上話，食鐵獸不大好養活。這是敬獻的異獸，平日裏得拿竹子最嫩的芯喂養，住的地方也得幹淨敞快。它還怕熱，周圍得置上冰塊。”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掂了掂手中食鐵獸的分量，這才道：“養在內廷的寵物，嬌貴些也好。”又問那小太監：“你是專服侍食鐵獸的？”


  小太監答是，皇帝便命他上前些。他躬身上前，低著頭靜候吩咐。


  皇帝問他：“叫什麽名，幾歲了？”


  小太監懵懂不知，噗通跪倒在地，趴伏在地上，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雖在顫抖，可聲音卻還是清晰的：“回皇上話，奴才叫蠢福，今年十七了。”


  “哪個蠢？”


  小太監重重叩了個頭，紅著眼道：“領班說奴才蠢笨，就叫奴才蠢福。”


  皇帝不由擰起了眉毛，奚世樾見狀便指著小太監道：“你原先叫什麽？”


  他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奴才進宮的時候年紀還小，記不清事了。也沒爹媽，領班打小就這麽叫奴才。”


  宮裏挑太監大多是選七八歲的，還得瞧著白嫩幹淨。畢竟是選奴才，不是選小主子，得挑能夠服侍人的。那樣的孩子多數已經記事了，再沒有記不清爹媽的道理。少之又少有三四歲就給送進來的，大多是沒爹媽、親人死絕了的人。這樣的奴才沒有後顧之憂，伺候起主子更用心。


  想來這小太監就是後一種。


  隨手把食鐵獸|交到他手裏，皇帝眉眼清冷，三伏天立在太陽下也依舊是一身冰骨雪筋。


  對著小太監打量了眼，他淡聲道：“這名難登大雅，改成祥福。”下一刻卻又想起，黛玉先時的封號是福壽，這個福字衝撞了，故又改口：“罷了，叫祥豐罷。”


  改名叫祥豐的小太監險些歡喜瘋了，朝著皇帝連連叩了幾個響頭，額上一片紅。


  皇帝沒再理會他，轉頭喚周來運：“他不必再回綺春園，把兩隻食鐵獸都送到林府，供娘娘賞玩。祥豐以後就跟著娘娘，仍服侍食鐵獸。”


  黛玉又歇了一日，覺得好些了，便往從善院來請安。賈敏正教薰玉撥算盤算賬，見她來了，不由笑道：“你來得正巧，我正給你算嫁妝，你也坐在邊上聽一聽。”說著卻又惆悵起來：“從前給你置辦了許多良田和鋪子，如今你卻要往內廷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們原想領著黛玉回蘇州，他們走了，林玦方能在京城有所施展，這是棄車保帥的做法。有林玦在，林家就不會敗落。當日籌謀得極好，故而良田、商鋪、莊子大多是蘇州的產業，京城和揚州的也有，隻是略少些。如今原物不動，少不得再添些金銀之物，封上一筆厚厚的銀子，好叫她有所傍身。


  年輕的姑娘家聽到這些事，總歸是羞澀不好意思的。黛玉不想管這些，起身要走。賈敏卻拉住她，溫聲勸道：“來日都是你的東西，難道等進了宮再學習起來？坐著罷，你是要當皇後的人，臉皮不能這樣薄。”


  黛玉隻得坐下，一張俏臉紅得幾乎滴血。任由賈敏把賬簿和田契都拿給她看：“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有樣東西卻是你一直喜歡的。”賈敏拿出一張契書，特意攤開了與她看：“這是咱們家的拙政園，原就想著給你，如今算是交到你手裏了。退思園[3]留給薰玉，另有咱們的祖宅環秀山莊[4]，再過兩年，也得交由你哥哥。”


  她不厭其煩地一樣樣告訴黛玉聽，分明還早，卻無端端讓黛玉有種明日就得出嫁的感覺。黛玉眼中含淚，喚了聲母親，依偎到賈敏懷裏。


  賈敏眼睛也熱熱的，拿了軟帕替她擦淚，笑道：“都是要做皇後的人了，還說風就是雨，一時笑，一時又哭。”


  “在母親跟前我是什麽皇後？”黛玉兩條臂膀摟著她的脖子不肯鬆開，撒嬌耍賴地說：“我如今不喜歡拙政園了，母親把環秀山莊給我罷。”


  “越發胡鬧了。”賈敏嗔道：“除了祖宅，家裏沒什麽不能給你的。我知道，你原也不是真心想要，不過是胡玩罷了。”


  “母親最知道我。”黛玉收了笑，靠在她肩膀上許久，愣愣地出了一刻神，忽道：“我既要往宮裏去了，家裏的宅子給我也沒意思，給薰玉留著罷。”


  賈敏還沒開口，薰玉卻從賬本裏抬起頭：“我可不喜歡！”她起身坐到黛玉身邊，挽著她的手道：“我的退思園給大姐姐罷？”


  “都止住罷，這是你們父親的一片心，怎麽好讓來讓去的？”賈敏收起房契，重又拿出一個長拜匣，抽出孩子送到黛玉跟前讓她看：“都是你身邊人的身契。”


  賈敏道：“你的奶媽子如今隻剩下一個秦媽媽，她年紀也大了，是該享福的時候。我的意思，竟是別叫她跟著你進宮了，我再撥個管事媽媽給你帶進去。”


  這是小事，黛玉原也沒想過領她進去，自然點頭應好。


  賈敏又道：“霽雪是宮裏的宮女出身，咱們沒身契，不能擅自為她做主。她服侍你這些年，也算是盡心盡力。趁著眼下在宮外，你不妨問一問她。若心裏有想法，在皇上跟前求個恩典，放她出去過好日子罷。你外祖母給的紫鵑倒是個玲瓏人，若霽雪出去了，帶著紫鵑進去也好。她年歲尚小，還能服侍你兩年。你哥哥給的采心、采意，我給的瑲瑲，再過兩年也是時候了，回去也很該問一問他們。至於旁的，雪雀我已經給她定下人家了。雪雁和春纖都還沒到年紀，你倒也能領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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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蘋芩[1]:他不想彎裏出現的一頭小鹿，林黛玉的寵物。本文出場即死亡。


  食鐵獸[2]：大熊貓的別稱。


  退思園[3]：蘇州園林之一，屬於小型園林，此處設定是林家的宅子。


  環秀山莊[4]：蘇州園林之一，屬於小型園林，不及拙政園大。此處設定是林家的老宅。但從林海父親那一輩買下拙政園開始，就隻作為祖宅存在，回鄉居住都住在拙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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