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0

  0040 小公主獲病麗景軒, 林黛玉遊玩小花園

  麗景軒[1]裏氛圍沉寂,宮女太監們各司其職,候在雕萬字錦地的楠木門外, 個個都低眉順眼, 活像是被嚇壞了的鵪鶉。


  “垂頭喪氣的立在這裏, 好好地人都叫你們晦氣壞了。都給我滾出去!見了就心煩!”


  皇帝才走到門口, 就聽見淑妃正罵人。和罵聲一並傳出來的, 還有碗碟破碎的聲音。皇帝聽得皺眉, 指頭在扳指上摩挲。


  大多時候皇帝都講究個四平八穩, 喜悲不露於表。但跟在禦前的人就是有這本事, 都不必拿眼睛瞧,憑著感覺就知道他是不高興了。李順祥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像是嗆著了, 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不等皇帝發話, 立刻跪地請罪:“奴才死罪。”


  楠木門裏的動靜瞬間消散無痕。黃淑妃親自來開門迎皇帝,一雙眼紅紅的,瞧著很可憐的模樣:“請皇上安。”


  皇帝沒心情瞧她如何楚楚可憐, 隨意揮手叫她起來, 邁步往裏去。繞過一架綠漆地楓葉蔬果的掛屏, 但見奶媽子正坐在圓凳上, 抱著榮壽公主前後搖,太醫正跪著請脈,麵色如常,分辨不出過多情緒。


  “皇上……”


  太醫和奶媽子作勢要行禮,皇帝抬手示意停住:“好好給公主瞧病。”


  他在玻璃大窗邊的炕東頭坐下, 淑妃洗了手, 親手捧著茶奉與他吃。他眼下哪有心思吃茶, 端起來又放了回去。


  “究竟是什麽病症?”


  淑妃聞言,淚珠兒無聲落下來,拿著帕子揩淚,哽咽道:“早上起來還好好地,和我一起包粽子,說想叫父皇來嚐嚐。未料沒多多少時候就不好了,六月的天卷在被子裏說冷,過了一時身上燙得厲害,又催人拿冰說熱。拿了冰也不好,我叫人煮藿香解暑飲來讓她吃,才吃了半盞就都吐了。昏厥過去,怎麽叫都不應。”


  越說越悲苦,站立不住,跪倒地上哭訴:“若掌嬌有什麽不好,我還活著有什麽勁?越性把我這條命拿去,換她沒病沒災地多好。”


  皇帝大刀闊斧坐著不說話,淑妃的悲喜全寫在臉上,難過也都在舌尖。這是她的發泄途徑,倘使這樣她能好些,他也就不計較眼下的規矩了。可他不能。他是皇帝,這點子事都令他方寸大亂,還怎麽管束朝堂上的臣工?故而無論他心裏多難受,都得忍耐著,至少外人瞧著得是平靜無波的。


  太醫收回手,朝著皇帝叩首,低聲道:“回皇上,回淑妃,榮壽公主秉性體弱,值此炎夏,難免易中暑氣。以固本培元之法,滋陰健體之方,煎兩劑溫補平和的散熱方子吃下去,慢慢調理,自有康複痊愈之日。”


  宮裏的太醫就是這點不好,你正正經經問他話,他卻和你掉書袋。除了要吃藥這句外,其他的半個字聽不懂。為了安穩保險,開的藥也大多溫和滋補。就怕藥量重了,再吃出個好歹來。


  但所幸從這番話也能揀擇出有用的訊息,太醫還不緊不慢地開藥,說明榮壽公主性命無虞,這是最叫人欣慰的。


  淑妃也品出了這意思,心雖稍稍定了定,卻仍舊不安且焦灼。從奶媽子手裏接了孩子抱在懷裏,瞧著她蒼白沒顏色的小臉蛋,隻覺心肝都碎了。


  “既無大礙,怎麽不醒?”淑妃與她臉貼著臉哭道:“好孩子,母親的心都要叫你揉碎了。”


  她抱著孩子送到皇上跟前,嗓子都啞了,聽著實在叫人心酸:“皇上,您瞧瞧她,瞧瞧我為您生的女兒。您是天子,有神佛庇佑。求您也護一護掌嬌……她還這樣小……”


  皇帝叫她哭得心煩意亂,可憐她疼惜女兒,到底忍住了沒斥責。見她絮絮叨叨哭個沒完,才還說別人晦氣,眼下倒不提自己個兒了。


  到底是養了三年的女兒,宮裏就這麽一個寶貝,皇帝也擔心得不行。午膳都是在麗景軒用的,也沒進多少,隨意吃了兩口就撂下筷子。李順祥回養心殿去拿折子,他坐在玻璃窗邊一麵看一麵守著榮壽公主。


  到了日頭西沉的時候,奶媽子高興的聲音傳出來:“公主醒了。”


  皇帝放下折子即刻往裏去,榮壽公主叫奶媽子抱著,呆愣愣地蜷縮在她懷裏,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沁著水,雙眼卻沒多少神采,直勾勾盯著床前的落地罩燈出神。


  怕嚇著孩子,他竭力壓低了聲音喚:“掌嬌,你瞧什麽?”


  皇帝連著三天沒出現,黛玉舒舒服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皇帝不來煩她,她就有了閑情逸致。瞧著慈寧花園裏的荷葉開得好,很想去折兩片來玩。


  “那裏有條小船,能坐兩三個人。縣主若喜歡,不妨叫個船娘撐船,縣主坐著,既能折荷葉又能賞玩,豈不好?”


  黛玉聽了,果然覺得有趣。用了午膳又歇了午覺,起來換了身衣裳就往慈寧花園來。午後無事,就連宮女太監都躲在陰涼處歇息。花園裏靜得很,除了知了叫壓根沒別的聲音。


  黛玉怕蟲子,聽著知了叫就萌生退意:“還是回去罷,過會子落在身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真叫人怕死了。”


  “縣主放心,香囊裏有驅蟲的藥粉,保管知了躲著您走。”蘭陵催促她道:“見天地悶在秋鴻殿裏有什麽意思,都走到湖邊了,再不上船去散散,豈不辜負景致?”


  她便指著蘭陵,恍然大悟的模樣:“我說你怎麽必要我來,原是你想來玩,不過借著我的由頭,是不是?”不等蘭陵說話,半邊臉躲在團扇後頭還是笑:“若不是這個,就是收了船娘的銀子,才如此費力。”


  她原是打趣蘭陵,都是玩笑話。蘭柳在旁聽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聲。


  黛玉見狀,更不得了,朝蘭陵攤開手:“還不與我們分一分?”


  蘭陵道:“分什麽?”


  “自然是你得的利市[2]。”舉團扇對著跟過來服侍的人盡數點了點,“這就叫見者有份。”


  蘭陵也愛開玩笑,愁眉苦臉地從荷包裏拿出枚康賢雍明[3]的銅錢給她,歎息道:“就這麽一個錢縣主還惦記,算我沒福氣,沒發財的命。如今錢在縣主手裏了,餘下的人若想分一杯羹,快別找我,隻管找縣主要錢。”


  蘭柳便貼上去依著她耍賴:“縣主得了錢,也別忘了我們。”


  一個錢夠什麽使喚?皇帝也好奇。


  他打養心殿來,近日事多得連軸轉。朝堂上要處理旱災,到了內廷又要日日去瞧榮壽公主。好容易得了空想往臨溪亭來散一散,進了慈寧花園,正在芭蕉蔭下站著納涼,遠遠有一行人走近。最亮眼的一個係著淺碧色的裙子,罩一件荼白的長褙子,越發顯得身影娉婷纖嫋,打眼望去簡直像把能滴水的青蔥。


  躲在芭蕉蔭裏不出聲,就這樣聽著閨閣裏的閑言碎語,竟也能舒暢得像是三伏天裏吃冰碗子,唇角愜意的笑掩不住。


  他支起耳朵,從蔭頭裏影影綽綽地望出去。但見黛玉正舉著那枚錢笑,口中道:“回去了討根鴨毛來做玉燕[3],誰贏了,我自然賞他。”


  蘭柳越發賣乖:“我不要別的,隻要縣主做個香囊給我,我什麽都不求了。”


  不過是個香囊,閑來無事隨手就得了,黛玉自然依她。滿口應了,忽又想起端午前一日自己做好的香囊。原想著托人送出去,近兩日卻沒見著,險些忘了。經此一提,她倒想起來了。


  “蘭陵,我前些時候做了隻藍緞底繡‘歲歲平安’圖樣的香囊,這兩日怎麽不見,你收在哪裏了?”


  未料蘭陵比她還疑惑,滿臉茫然地反問:“香囊?縣主什麽時候做成了?”


  蘭柳也跟著說:“你沒收起來?自端午那日我就沒見過了,隻當是你收著。”


  秋鴻殿能正經在暖閣裏伺候的就這麽兩個人,難道真是活見鬼了,好好一個香囊能憑空消失?秋鴻殿的人都是禦前撥來的,要不就是壽康宮太皇太後叫過來服侍。都是見過風浪的人,誰也不會眼皮子淺到偷個香囊!

  蘭陵道:“過會子回去了再找找,指不定是落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黛玉點頭,特意交代:“不論是壞了還是怎麽,都要找出來。”若是旁的也就罷了,這個香囊是她特意為林玦做的。姑娘家的繡活丟在外頭,叫人知道了再多傳兩句風言風語,那才真是不上算。


  這話不能再往下說了,再說下去聯想到別處就不好了。皇帝再不能躲下去,從芭蕉後頭繞出來,無聲息地站到芭蕉葉前。一身石青的常服挺拔雅致,襯得臉龐白得像羊脂玉,俊得不像話。


  黛玉冷不防一抬頭就瞧見了皇帝,愣愣地隻當自己是在做夢,好好地逛花園也能遇著他。


  她呆立著忘了請安,皇帝對此卻樂見其成,甚至隱隱有些高興。明麵上卻不流露出來,仰著頭還自矜著身份和臉麵,說話卻不由自主透出一股自得:“就這樣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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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景軒[1]:儲秀宮後殿。


  利市[2]:賞錢,紅包。


  康賢雍明[3]:現在康賢帝時代銅錢上的。我亂編的,沒這個銅錢,不要信。


  玉燕[3]:毽子。做毽子得用到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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