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雪滿山

  “那……喬姑娘心裏是否會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呢?”


  “她生來就沒有母親,也從來沒有人給她慶祝過生辰。就好像,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一個錯誤一樣。”


  喬楓聞言一愣,放下了鋤頭。


  這是他沒有想到過的。


  喬杉從小就是獨立的性格,從不參與他們父子倆的爭吵。


  每每他們鬧起來,她便獨自一個人出去,避開了那些針尖對麥芒的時刻。


  可是他一直都沒有想過,在他們爭吵的時候,這個妹妹去了哪裏?而她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我……我們從來沒有怪過她……”


  “是沒有。”


  伏惟君肯定。


  “可是喬杉心裏不一定是這麽想的。”


  喬楓自覺伏惟君說得有理,自己無法反駁。可是如此就承認了,未免有些太沒麵子。


  於是喬楓轉過身去,背對著伏惟君:“你不懂的,你沒經曆過這些,一個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怎麽會懂這種痛苦呢?”


  “若我經曆過呢?”


  伏惟君說道。


  喬楓訝異地轉過身來,看向眼前這個女子。


  伏惟君把那天上山時對喬杉說的話,又大體再說了一遍。


  喬楓一陣沉默,就聽伏惟君接著說道:

  “我父皇深愛我母妃,難以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每每見我,就再次想起斯人已去的悲痛,所以從不來看我,一直把我放在冷宮裏養大。”


  “在和解之前,我一直在以為父皇討厭我,不喜歡我,一直活在孤獨、自責和怨恨中……”


  “縱使你們心裏從未責怪過喬杉,可是……也許每當你們爭吵一次,她就會在心裏自責上一分呢?”


  喬楓聞言歎了一口氣:“是我不好……沒保護好娘,如今,也沒照顧好妹妹…”


  他這麽說著,眼眶竟微微紅了。


  “不是你的錯。”伏惟君忙止了他的話,“也不是你父親的錯。這是個意外,誰也沒想到的……”


  “喬大哥,你是重情重義的人,這點,我很明白。”


  伏惟君上前一步,對著喬楓說道,“可是,你莫要為了從前的事情,一直難受著,不肯原諒白先生,也不願放過自己……”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眼下白先生年歲漸高,他已經為了這件事埋沒了自己半生光陰了,難道你還要讓他的後半生也就這樣在自責裏度過嗎?”


  “難道喬夫人的離開,就一定要弄出一個全家都不得安寧的結局嗎?若是這樣,喬夫人在天上看著,她能安心嗎?”


  “她用命換下來的喬杉,就該這樣活著,看著父親和兄長日夜爭吵,然後獨自委屈嗎?”


  喬楓聽著這一句句直擊心靈的質問,饒是再硬氣的漢子,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伏惟君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她於是從袖袋裏掏出一方帕子,放入喬楓手裏。


  “放下吧,和過去、和父親、和自己重新和解。”


  “切莫等到不可挽回的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說罷,伏惟君就轉身走了。


  喬杉在遠處,看著一臉愣怔的哥哥,和拂袖走開的伏惟君,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站在完顏無忌身旁的女人是她了。


  這樣三言兩語就能戳中哥哥心髒的女子,絕不是她能比得上的。


  喬杉緩緩走到哥哥身旁,假裝看不見他通紅的眼,微笑著說道:“後日是娘親忌日,我要去撿些栗子給娘親做栗子糕,哥哥要一起嗎?”


  喬楓忙背過妹妹擦了擦眼淚,仔細收好伏惟君的帕子,說道:“好。”


  書房中。


  白滿山剛教了唐詩,慢悠悠邁進屋子裏來。


  完顏無忌背對著門口,雙手背在身後,看著窗外的遠景發呆。


  聽到腳步身,完顏無忌轉過身來,對著白滿山拱一拱手:“白先生。”


  白滿山忙道:“駙馬的禮老夫可受不起,折煞老夫了。”


  “駙馬還有何吩咐?若是還存了要勸老夫下山的話,還是請駙馬快走吧。老夫心意已決,不容再說。”


  完顏無忌卻是笑了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柄折扇,雙手呈遞給白滿山,說道:“先生誤會了,在下不過是有件玩物要請先生鑒賞一番。”


  白滿山看到那黑色的扇柄,眸色忽而一深。


  他接過扇子,緩緩攤開,那副最寶貝的水墨畫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隔了整整十年,扇緣有些泛黃,主圖卻還是完整的。


  白滿山用手輕輕撫上扇麵,一時竟有想哭的衝動,沙啞著嗓子問完顏無忌:“這扇子……你從何處得來?”


  完顏無忌觀察著他的表情,淡淡答道:

  “不過是前些日子過生辰,一位小友送的,說是從一個江南商販那裏得來……那商人早年遊曆巴蜀,撿到了這扇子,還囑咐我的小友,說作畫的人必定不簡單,要我千方百計尋找到他。”


  白滿山點點頭,放下扇子:“公子行事如此縝密,既然已經找到我了,想來是把這扇子所有的來龍去脈都查清楚了吧?”


  完顏無忌應道:“知道一些,但並不完全。”


  “你若是想用這扇子勸我,還是別白費力氣了。饒是老夫再喜愛早年這些畫,現如今,也再用不到了。”


  說著,便合上扇子,遞還給完顏無忌。


  完顏無忌也不拒絕,坦然接了扇子,說道:“先生如此口是心非,為難自己,又是何苦?”


  白滿山皺了眉頭。


  完顏無忌接著說道:“丟了的東西,隔了十年尚可尋回……若是丟了初心,還能再找到嗎?”


  白滿山哼一聲:“老夫何時丟過初心了?”


  正中下懷。


  完顏無忌笑道:“先生自然是沒有丟掉初心的。”


  “晨起推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簷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先生自然未曾忘記過初心,隻是把它藏起來了而已……否則,怎會更名改姓,喚作‘白滿山’呢?”


  白滿山被看破了心事,看一眼完顏無忌,別過頭去,輕哼一聲,並不搭話。


  完顏無忌又笑笑,進一步靠近白滿山,意味深長地說道:“隻是先生須得明白,世上並非所有雪花都是潔白的。”


  “隻有那些降落在大樹枝丫上的,受到庇佑的雪,才會從出世到融化都是潔白的……而另外的,不是被人踐踏,就是落入火山口,生即是死。”


  白滿山聽著這話,臉色漸漸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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