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山下,城西近郊處,風月潭旁,涼月一行人已在潭邊的三星亭內等候。
灰雲遮天,北風肆虐,一場暴雪在即。
風月潭裏的水早已結出一層厚冰,燈籠受涼月的唆使,正滑滑溜溜地在冰麵上打圈兒玩。
起初剛被涼月扔下去時,還有些膽戰心驚,縮手縮尾,誰知摔了幾跤後竟漸漸上癮,這會兒已經玩地不亦樂乎,任憑太微千呼萬喊都不肯上來,最後也就由著它耍去了。
此子從昨夜地動起就非常不對勁兒,要麽怯怯畏畏,要麽魂不守舍,眼下終於有了些活力,跟冰麵兒較著勁兒,恢複了素常的孩童氣。
涼月憑欄而坐,以手支頤,柔和的目光灑在潭中,靜靜地看著玩耍的燈籠,一身紅衣奪目,束發紅穗飛舞,張揚而狂妄,肆意又傲然,一片頹敗失色的山河間,這裏風景獨好。
“師妹。”歸塵子又開口了。
心情和緩的涼月輕飄飄地回了句:“何事?”
歸塵子撚著珠串,慢慢悠悠地道:“師妹可否轉過頭來說話?”
“我不轉過來你就不能說了?”涼月仍保持著那個姿勢,目光未有半分移動,語氣倒也還算平和。
太微的目光原是和涼月落於一處,聽得歸塵子之言,便轉頭過來,抬眼就瞧見遠處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二人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那樣子,似乎不像剛到。
太微轉回目光,拂了拂袖,望向涼月,道:“涼月,我覺得你應該轉過來。”
涼月依然不動,嘴裏還忍不住嗔道:“太微,你別和那臭道士學,他素來就婆婆媽媽,一句十個字的話得分三次才能說完,你切莫染了他那般習性去。”
太微又看了看遠處,正欲上手去扯她衣袖,便聽歸塵子幽幽地道:“師妹,蒼施主似乎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了。”
話音剛落,涼月霍地轉頭,疾風掃墨絲,紅穗飄粉麵,另增一份風情。
雙腳落地,起身,均於眨眼間完成,倉促的腳步瞬間邁開,隻小聲丟下一句抱怨滿滿之言:“為何不早些說?”便匆忙邁出亭子。
雪間一抹倩影宛如十月楓葉,飄向心之所歸處。
“公子,如何站在這裏不過去?”涼月從兩個時辰前就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此時就站在麵前,她掩飾不住的興奮盡數化於唇上,開出一朵絢爛之花,猶帶芳香。
與她灼烈而熱切的目光相反,他靜如古潭,冷若嚴霜,他看著她,神色未有任何變化,不表示出歡喜,也不表示出厭惡,隻是這樣不帶任何目的地看著她,沒有探究,也沒有猜疑。
涼月見他未有反應,臉上的笑意反而愈加深濃,她幾乎以為他們二人就要這樣對望到地老天荒去。
忽然,他手一抬,繼而緩緩伸向她耳際,一根手指輕輕勾起垂在她肩上的紅繩,又順著紅繩一點點往下滑去,直至觸及繩尾的紅穗。
他的動作自然地像是時常這樣觸碰她,而她對此的毫無反應,亦像是他們從來便是這樣,不用驚,不用喜,宛如溪水般靜靜流淌,自然而然。
二人極其親密的舉動,以及異常默契的反應,卻叫無意傍觀之人驚訝萬分,立在一旁的北行先還因為涼月的到來悄然退後半步,恭立一旁,警惕地觀察四周。
當看到公子突如其來的動作時,他先是一愣,繼而一驚,最後呆若木雞,甚至於兩顆眼珠都不知該往哪兒轉。
好歹也是跟著蒼駁上過戰場之人,見過的血雨腥風不計其數,再大的風浪都不曾起過畏縮之心,可這會兒見著麵前這美如千年古畫的二人,倒不知所措了起來。
局促片刻,目光實在凝不定一處的北行躡悄悄地側過身,索性不去看那二人。
“蒼駁,”涼月撫上他停在耳畔的手,一陣透骨的沁涼瞬時襲入掌心,她幾乎是未經思考地問出:“你說,你可有喜歡我?”
這句話,她無數次地從舌尖壓回腹中,隻因她覺得時機未到,恐得到不如人意的回答。
而現在,管他什麽時機不時機,隻要他在身邊,每時每刻都是時機。
左胸膛裏那顆沉寂了一千多年的心正砰砰直跳,每跳動一下都能激發出她前所未有的緊張感,笑容凝在臉上,如一朵永不會開敗的薔薇花,而那朵綻放在寒冬中的薔薇花正在等待一個回答。
麵對這般含情脈脈的問詢,蒼駁仍舊波瀾不起,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矗立在她麵前,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眼神看著她,感受著自她手心裏傳來的溫熱。
良久,他突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淺淺淡淡,一閃而逝。
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叫涼月一時犯了難。
他所笑為何?是嘲她自不量力,還是譏她異想天開?抑或是認為她終日不務正事,就知想入非非?或者她在他眼中不過是浮花浪蕊之人?
越想越懆,涼月不禁心生哀歎,想來當初喜歡上他的那一刻,便是替自己的餘生布下了一盤無可破解的死局。
她垂頭喪氣地放開他的手,心情落寞至極,不知該送向何處的目光不經意投在他腰間的玉佩上。
質地上乘的青玉在晦暗的天色下泛著油潤的光,在她指腹下摩挲了無數次的白澤抱日就像是一個隻屬於他的圖騰,而她已然是閉著眼睛都能分毫不差地再雕成一枚。
蒼駁悄然撤去勾起她發繩的手,繼而重新握住片刻不離身的後虛劍。
涼月心頭猛然一空,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隨即抬手撣落肩頭幾片不起眼的雪花,唇角飛揚,灑脫一笑,“公子,方才是我唐突了,非是我有意調戲於你,公子切勿怪罪。”
而一丈開外處,站地筆直的北行聞言猛然一顫,悄悄偏過頭,朝身後二人望了一眼,旋即又移回目光,端正姿勢,裝作未聞未動。
這廂三人正各揣思慮未發言語之時,突然間,一股陰寒無比的妖氣裂空襲來。
不好的預感乍然襲上心頭,涼月猛地轉身,右手迅速握住別在腰間的斷花翎,大喝一聲:“不好。”
音落之時,一襲紅衣緋鹿般躍回身後的三星亭。
覺出不對的北行立時握劍欲拔,劍剛出鞘三分,正當準備起步躍往風月湖相助時,蒼駁瞬即抬手,示意其按兵不動。
北行愣了一瞬,隨即收回已經邁出的步子,“錚”地一聲插劍回鞘。
風月湖心,適才還在歡快玩耍的燈籠此時已被籠罩於一片黑霧之中,而幾乎在妖氣出現的同時,自亭中躍出的太微,正與那團黑霧劍拔弩張地僵持在這方圓之地裏,素淨的臉上全然不複平素沉定,一雙婉麗明瞳已然蒙上一層薄薄殺意,右手執一根赤紅長鞭,鞭身散發著絲絲丹息,宛如人在冷天裏呼出的白氣。
亭子裏,歸塵子已將拂塵夾入臂彎,騰出的一隻手正在片刻不離身的包袱裏胡亂翻找,嘴裏亦念念有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而率先覺出妖氣的涼月已經握了出鞘的斷花翎奔至太微身旁,與之並立,瞋目而視,刀尖直指黑霧,怒吼道:“黑霧精,不想靈魄被我打散就立馬滾開。”
這時,歸塵子從包袱裏翻出一張黃符,兩指捏符,擋於鼻尖,“好重的陰氣,念你開智不易,速速放下屠刀,貧道便淨你精魄,引你從善,修成正果。”
涼月此刻是暴跳如雷,聽得歸塵子在後麵囉囉嗦嗦,企圖跟一團霧講道理,攪地她心緒更是急躁,猛地一扭頭便衝他咆哮道:“歸塵子,你給我閉嘴。”
歸塵子哪裏肯依言閉口,握著拂塵就爬上欄杆,更且道:“師妹小心,此霧非彼霧,恐難以對付,你和太微施主快些退後,讓貧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同它講上一番道理,定能引其向善。”
涼月再也忍受不住歸塵子沒完沒了的絮叨,未等太微開口勸解,她隨手抓起一塊冰就砸向歸塵子,聲嘶力竭地吼道:“滾。”
歸塵子未料涼月會出此招,反應過來時,他已滾下欄杆,額頭瞬間被砸出一個小包,他忍著疼痛爬起,正想開口再言,涼月又接二連三地丟出數塊冰石子,砸地歸塵子連連後退,直退出亭子三丈開外,便是連好容易翻出的黃符,都不知在慌亂中落到了何處。
料定歸塵子已不敢再言語幹預,涼月頓覺耳朵清淨不少,這才將注意力盡數灌注在黑霧精的挑釁上。
一團瘋卷狂旋的黑霧之心,好容易恢複精神氣兒的燈籠驚恐地在霧渦中掙紮,極力想要擺脫桎梏,聲嘶力竭地喊著:“涼涼月,太微香香,涼涼月,太微香香……”
刺耳的呼救聲直襲涼月心頭,像是有人掄了把鐵錘,重重地敲擊在她有血有肉的心上,令之當即繃緊神經,死死盯著那團如墨洇染的黑霧,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
對燈籠的在意絲毫不亞於涼月的太微,此時也早已斂去往日和緩,手裏緊握的赤雲鞭垂在冰麵上,散出的丹息越發濃鬱。
“啪!”一聲清脆而冷厲的鞭響自冰麵震開,鞭落之處,瞬間裂出一道冰口,一抹赤煙平地而起,隨即被刮過的北風吹向高空,往南散去。
業已憤怒至極的太微命令式地斷喝道:“放開它。”
黑霧精倒是個不怕事兒的主,非但未放開燈籠,反而將其越裹越緊,風速亦愈來愈猛,將驚恐萬分的燈籠駭地縮成一團,半分不敢掙紮,生怕這烈如刀子的颶風將它生生撕裂。
“愚蠢……至極……快點……交出……夙師……珀。”
黑霧精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二人耳裏,涼月雖已聽清其索求之物,卻不知夙師珀乃何物,忙問太微:“太微,你知道他說的夙師珀是何物嗎?”
太微神情凜然,回道:“夙師珀便是燈籠破出的玉殼。”
涼月驀地偏過頭,看向太微,疑惑道:“他要這殼做什麽?”
太微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他要玉殼是為塑身築體。”
“我倒不知燈籠的蛋殼竟還有這般妙用。”涼月詫異之餘又不禁冷哼一聲,隨即嗤道:“本事不大,意誌倒挺堅定,三番五次地偷襲,原來就為這一隻小小蛋殼。太微,反正我們拿著蛋殼也別無它用,不如給他算了,省得他一天到晚陰魂不散,走哪跟哪。”
“不行。”太微語氣異常堅決。
“這是為何?”涼月不可置信地看著太微,這實在不像她的作風,平日裏她甚為慷慨,今日卻突然對一隻蛋殼這般計較,怪哉,怪哉。
“原因稍後再與你詳說,玉殼無論如何都給不得。”太微態度堅決,半點不容商榷。
黑霧精似乎知曉夙師珀就在太微身上,眼瞧著太微絲毫沒有給出之意,他瞬間急了,霧色漸重,深如墨洗,沙啞的聲音急促催道:“不許……嘰嘰……歪歪……速取……出夙……師珀。”
雖不知黑霧精拿了夙師珀會造成什麽後果,既然太微執意不肯給出,涼月便尊其決定,衝著趾高氣昂的黑霧精大吼道:“姑奶奶今日還就不給了,太微,我們給他長長記性,一次性教訓夠。”
太微執鞭一揚,“好。”
言訖,涼月挑唇一笑,托起玉掌,斬眼間,一支三尺來長、手指粗細的墨竹橫置掌中,她拈指一彈,墨竹倏地刺向霧精,不兜不轉,徑直洞其身而過。
被墨竹刺穿的黑霧精當即慘聲一呼,霧色瞬間淡卻不少。
太微緊隨其後,片刻不予其喘息之機,揚鞭狂揮數下,瞬間將其打散,未及其再次聚攏,赤雲鞭去勢如電,一如風掃落葉,眨眼卷住燈籠,輕輕一帶,已蜷成一團的燈籠當即回到太微懷中。
黑霧精顯然不是道行均有一千多年的二妖對手,二人先前本念其成精不易,亦行不了惡事,無欲與之較真,以免下手稍重便碎其精魄,卻不知一再忍讓反倒漲其氣焰,膽子也越發地大。
許是前兩次二人尚未出手,黑霧精便被突然飛出的後虛劍打退,便導致它隻畏懼後虛劍,而對麵前這二妖毫不忌憚。恰巧後虛劍今日莫名成了一柄廢鐵,它未覺出後虛劍劍氣,因而才這般張狂,竟敢挾了燈籠以逼換夙師珀。
燈籠一回,太微立收赤雲鞭,神色一柔,全然不複適才冷厲,辭氣和緩地安撫著受到極大驚嚇的燈籠。
涼月瞥了燈籠一眼,見它未受丁點兒傷,自也舒了口氣,一甩袖,紮在冰層裏的墨竹倏地飛回手中,她冷眼望向黑霧精,冷嘲熱諷道:“偷雞不成,蝕把米,看你還敢不敢再做蠢事。”
被打散的黑霧精又重新聚攏,霧色較之方才更淡了些,幾近初秋晨霧。
“我不……會罷……休。”元氣已然大傷的黑霧精頓時失了先前氣勢,便是說話也隻剩有氣無力,軟柔柔地甩下這句看似盛氣淩人的話後,一轉眼便沒了蹤影。
岸邊,冷靜觀下潭中一幕之人,在黑霧精退去時,不覺勾出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
而在其身旁的北行,早將雙眼瞪大,不由自主地驚歎道:“二位姑娘可真是深藏不露,今日略微一顯,便叫人驚掉了下巴,真為女豪傑。”想了想,又似歎似喜地道:“想來這世上,也隻有涼月姑娘才得與公子相配,比之檀郎謝女,有過之而無不……”
“及”字尚在齒縫,便覺有冷眼如箭,刺人眼目,北行立時止口,慌忙低下頭,不敢再多言半句,未出口的那個字自然也瞬時吞回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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