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山下,城郊,騾道旁,一間四方無鄰、青瓦百漏的破屋內,蒼駁負袖立於一麵畫壁前,冷然目光緩緩遊走於泥壁上瘡痍的殘畫之中。


  身後,一披堅帶甲的將領正沉色匯報著昨夜萬聿城的情形。


  此將乃殿前禁軍統領王嵬,曾屬以蒼夬為帥的風傲軍,商陰一役後,又決然投至蒼駁麾下。


  其人兩撇倒掛眉,不怒自威,一身方剛血氣,勇猛非常,大小戰役中頭陣常客。戰亂平息之後被蒼駁舉薦為禁軍統領,擔負護衛京畿之職。


  此時的王嵬,髻鬆發散,麵上垢汙粘粘,唇幹如龜裂,滿布血絲的眸子閃著異光,狼狽不堪,卻無半點倦態,脊背挺地筆直,左手死死握著懸腰佩刀,聲色俱厲,言至慘處,髭須怒顫,恨意逼人,似下一刻便要拔刀,一陣狂砍亂刺。


  恭立一旁的北行靜靜聽著,時而發出問詢,待王嵬匯報完後,北行便將《地陰經》上所述悉數告知,並勸其先行歇息,保存力氣。


  送走王嵬後,北行返身踱至屋間朽桌旁,動作麻利地鋪上筆墨紙,而後退開半步,望向蒼駁。


  壁上之畫雖已殘損地不成樣子,不過還是能依稀瞧出青墨之間,乃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山水圖。


  墨不成風,筆不成氣,整幅畫並無獨特之處,更無甚美感可言,甚至連數十株青木的布列都毫無章法,甚至有些淩亂。


  如此一看,這幅畫似乎隻是屋子的住家之人信手塗抹了一番,僅為給這陋室增添一份雅趣。


  隻是,這樣的一幅粗劣之作,何以讓蒼駁駐足這許久?

  北行自是揣摩不透,公子的心思,除非他明明擺擺地展現出來,不然這世間恐無人能猜出其一二。


  在北行眼中,公子所行諸事皆有其理,若公子不明示,那他就不問,隻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少小便是如此。


  蒼駁凝立良久,將這幅壁畫來來回回看了不下十次,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冷絕。


  不過,他似乎並非隻是單純地在欣賞此畫,更像是在透過這幅殘缺不全的畫,看更深層次的東西。


  在全神貫注地看了近一盞茶功夫後,蒼駁終於收回目光,轉身落座,一提筆便風卷雲幻般落墨紙上,山山水水一氣嗬成。


  北行凝目而端,仔細看這片刻落成之畫,竟覺有些熟悉,腦中突然一閃,急忙轉頭看向畫壁,雙眼陡然瞪大,公子所作之畫並非一時興起,竟是將壁上之畫臨摹了下來。


  不僅如此,連壁上脫落之處,都在其筆下得到還原,神乎其神,妙乎其妙,倒似這幅畫本就出自於他筆下那般。


  蒼駁以前不是沒有臨摹過他人畫作,隻是能讓他臨摹之畫,多是出自國手丹青,若非妙筆,實難入他之眼,而眼下卻見他臨摹起一幅毫不起眼的粗劣之作,怎不叫北行驚愕失色。


  “公子,畫中可是蘊藏玄機?”這是北行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蒼駁不置與否,隻是雲淡風輕地將畫擱置一旁,又提筆蘸墨,筆尖觸上另一張微黃薄紙,揮毫間,落成一幅點位圖,如黑子錯落於棋盤之上。


  北行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子筆下的紙張,全然不解其意,正困惑不已,卻見公子在左上角一黑點旁寫上“商陰”二字,緊接著又在旁邊黑點處寫上“木古”二字,繼而又是“鬆尺”“盧生”“鬥追”“廉陽”“官西”等字,最後在正中落墨濃重的黑點旁寫上“萬聿”二字,皆是離秋國要城之名。


  萬聿乃離秋國之京畿,亦是國之腹地,重要性自不必說。


  而另十一座城池加萬聿城一起,並連成離秋國十二重鎮。尤其商陰、鬆尺、鬥追、廉陽四城,乃離秋國邊陲之城,國之門戶,商陰及鬆尺更是等同於離秋國前後二門。


  一旦戰始,倘若這兩城被敵軍攻破,即便鬥追、廉陽二城固若金湯,城門由鐵水澆築,也難有挽回之勢。


  再看公子補全的那幅臨摹圖,北行不由得駭出一身冷汗,方還覺淩亂之木,此刻卻構成一幅離秋國城列圖,便是再愚笨之人,此刻瞧見麵前這幅深意蘊含之畫也能明白幾分,何況北行跟在公子身邊這麽些年,多多少少也從中學到了一些。


  蒼駁緩緩將筆擱下,而後起身,定睛俯視著這幅“棋子”圖,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細細端詳。


  公子思考之時,北行斷不敢出聲打擾,即便心中疑惑極深,也止住口,不發出任何聲音。


  二人以同樣的姿勢端看麵前這兩幅圖,半晌,北行猛然指向青木間的河流,驚呼道:“公子,這三條河……”


  蒼駁冷然睨他一眼,指尖觸上新畫,從西北邊代表著商陰的青木開始,不輕不重地劃上青山間一條曲折的小道,最後止於代表著萬聿城的青木上。隨即又以最南邊的鬥追為始,同樣是一條曲折小徑,終點同樣是萬聿城。最後是以東南邊的鬆尺為始,和前麵兩條道一樣,終點仍為萬聿。


  如此,全盤明了。此畫用意之深,難有幾人能揣摩得透。


  北行震愕非常,當年公子收複商陰之後繼續北上討伐,原以為進犯者僅是北邊攻破商陰斬殺離秋國猛將蒼夬的苗耒國,以及南邊突然發起猛烈進攻的宣國,若不是尋至這間破屋觀此壁畫,何曾想,東邊竟還伏著一頭虎視眈眈的獵鷹。


  且,按著當年的布劃來看,東邊緊鄰鬆尺城的這頭獵鷹,才是幕後真正的布局之手。


  好一步險棋,好一場心機,三國並成三麵合圍之勢,先破前門商陰,再攻側門廉陽,將離秋國大半軍力引至此二處,最後在離秋國兵疲馬怠之時點燃東邊戰火,趁機攻入彼時已然兵力薄弱的鬆尺,由此破開商陰、鬆尺兩大門戶,而之後便能勢如破竹,直取萬聿。


  古說,兵不厭詐,這場戰謀不可謂不妙,就是不知當年這三國是如何互取的信任,而彼此之間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縱然機關算盡,仍然算漏了一個人,但這個人當年被排出在這場驚天計劃中,實屬意料之內,誰能想到,一個天生失音的啞兒竟有扭轉乾坤之力。


  若非蒼駁當年的謀謨帷幄,那一場精心布局的結果便是離秋國落為他人囊中之物,被周邊三國鯨吞蠶食。而彼時則天下顛危,必定引發多方政權割據,繼而自成一主,家不成家,國不成國。


  是險,也是幸。


  險的是,商陰城已破,廉陽城戰旗已掛,而作為離秋國最後的門戶鬆尺城,已然是岌岌可危。隻要東邊等不及攻破廉陽,提韁縱馬奮力往前一踏,國破不過眨眼之事,那時可真就是回天乏術了。


  幸的是,蒼駁橫空出現,讓離秋國沒有在兩年前那場舉國哀歎的商陰之戰後,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


  思及此,北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而今步踏離秋國國土之上,外有守疆之兵,內有穩秩之士,百姓安居樂業,自給自足,何等偃意,要是當年沒有蒼駁,那如今的天下又會是何種模樣?二月的天裏竟不覺駭出一身冷汗。


  目巡畫裏三條水路,北行又驚又怒,但凡由他國始源,流經離秋國之水路,以及境內分支,皆由水司局管理監察,除開竹筏、漂舟,其餘船隻必須在水司局留名入冊,方得下水行舟。


  此畫中三條水路,雖非緊要之道,且略顯彎折,路途輾轉,卻極易避人耳目,隻要水司官員在冊子裏記上一筆,那些有心之人便如入無人之境,既能避開沿途水兵詳查,又能輕而易舉深入心腑之地。


  由此則水陸皆通,隻待外合,攻勢便成。


  如此大計,非是朝夕則成。


  當年眼看大功即成,卻被一名從未在沙場灑下過半滴血的少年人從中截斷,隻恐餘燼尚燃。


  北行意識到這一點後,正想開口說出自己的擔憂,卻見蒼駁又執起才放下不久的玉筆,如劃水般在硯上輕掃兩下,繼而鋪開一張窄小新紙,寫道:


  輕舟輕,水可覆乎?何以覆乎?

  黃瓦黃,雨可洗乎?何以洗乎?

  金烏金,西可出乎?何以西出乎?


  死灰死,複可燃乎?何以複燃乎?


  最後一筆落下,墨尚飽的玉筆重回筆擱之上,筆尖一滴重墨滴落在老舊的木桌上,滲入絲絲裂縫中,洇出一筆古老的墨色。


  北行遂而取來一截尺來長的骨頭,將信劄卷好,放入被掏空的骨頭內,再燃燭封口,另兩張畫紙則被分別折入兩卷書冊的夾頁中,亦用燭淚封住頁邊,隨後提筆於書卷末頁內側,緊貼封線的左下角,輕輕描上一支弓紋,最後再將三物交於並未聽命去休息的王嵬。


  從廢棄小屋送出去的三樣東西,不出兩個時辰,便會隨著別的物什,分三次到達高坐龍殿之人的手上。


  不久之後,附著在這個國家陰暗處的蛛網,將會被逐一掃清。


  欲使草不複生,當除其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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