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暗洞雖深,卻不似潛隧那般久不達底,涼月片刻功夫便踏上洞底。
洞內漆黑一片,濃烈刺鼻的煞氣正一點點向外流散。
涼月強忍住胸中不適,拈指打出一朵鸞雙花,光華陡然大盛,洞底瞬間被照亮。
蕊瓣之間,光芒湧動,時暖時寒,交錯流轉,絲毫不複方才弱微。
涼月放眼望去,果真如歸塵子所言,偌大的深洞裏隻有一具半人來高的殘骨以及一些淩亂散在地上的藍羽。
洞內雖潮,卻未生出半絲青苔,亦尋不出一截草線,除了散落一地的藍羽,整個洞裏找不到半點生命的痕跡。
涼月持花走近骨架,細查之下發現,此骨架左翼骨骼有斷裂之跡,再往別處看去,胸骨赫然有一道劍孔,想必這頭估鶠死前當是被人一劍穿心。
而且,很顯然,正是這一劍,讓它命喪當場。
“那墳塚裏埋的到底是誰?”涼月不禁喃喃自問。
本還抱著一絲僥幸,也許自己判斷有誤,墳塚並不存在,鸞雙花是因此中煞氣濃烈才致生出異象,但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她那時的斷定,多半是正確的。
涼月打著鸞雙花又圍著殘骨走了一圈,再無別的發現,遂而從懷中取出一隻黑色繡囊,挑了一片最小的藍羽及一截斷骨裝入,而後係緊繩子,退出暗洞。
洞外,太微抱著燈籠在洞口來回踱步,神色焦急,不時伸出頭往洞內瞧。
歸塵子則圍著洞口細細灑了一圈朱砂,在素白的雪地裏顯得分外奪目。
涼月剛上來便瞧見歸塵子蹲在地上擺弄包袱裏的物件兒,又瞥了一眼洞口的朱砂,輕咳一聲,繞過歸塵子,邁向太微。
太微終於見涼月出來,連忙迎上她,“沒事罷?”
涼月若無其事地擺擺手,“不過一具無肉之骨,翻不起什麽風浪。”隨即指向歸塵子,“這個道士在做什麽?”
太微道:“擺陣。”
聽到擺陣,涼月登時來了興致,舉步走到歸塵子身後,微曲著身,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包袱裏不知何時多出的一堆瓶瓶罐罐,嗤笑道:“歸塵子道長,你當上古魔煞是什麽小妖小怪呢?憑你一個小小陣法就能降服得了?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歸塵子一壁鼓弄瓶子,一壁耐心解釋:“師妹有所誤會,貧道所擺乃烏焰陣,並不作降服之用。”
涼月折臂疊於胸前,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不做降服之用,那道長擺來作何使?莫非是想為這素白河山添上點顏色?”
歸塵子拿出一隻金色小陶罐,托在手心,起身與涼月對視,溫和道:“師妹又誤會了,烏焰陣在陣法中乃護陣一門,置身烏焰陣中,妖魔皆近不了身。”
語罷,歸塵子拔出罐口的小木塞,兩指捏著罐頸,往下傾倒,罐裏灑出的黑粉不多不少,將將把朱砂覆了一層。
“這是?”太微狐疑地看著地上的黑粉。
“道長是不想讓妖魔進入估鶠的巢穴?”涼月亦不明就裏。
不過,她對黑粉沒甚麽興趣,而是不明白歸塵子為何要阻止妖魔進入估鶠的巢穴,莫非他也知道這裏麵有條暗隧?
一小罐黑粉被歸塵子一次性全部用在這裏,他插回木塞,手托空罐,一板一眼地道:“烏焰陣始於吾師之手,紅色乃朱砂,黑色為銀碳粉,朱砂浸過燈油,銀碳粉裏加有符末,兩廂一融,遇火即燃,但火焰不顯。妖魔一旦靠近,便覺烈火焚身,不敢再往前一步。倘若常人走進,絲毫不覺灼熱之感,與尋常無異。”
“你作何要防著妖魔?”涼月一臉鄙夷地睨著烏焰陣。
歸塵子緩緩道:“估鶠積在裏麵的煞氣非一兩日可散盡,此時,若叫道行淺薄的妖怪無意闖入,恐被煞氣所侵,生出邪心,入了歧途。”
經得歸塵子一番解說,涼月頓時醒神,歸塵子所言不無道理,估鶠煞氣之重,便是她和太微聞之都有所不適,更何況修為淺薄的小妖了。
太微頷首道:“道長思慮周全。”
歸塵子布好烏焰陣後,隨即掐指捏訣,嘴裏亦念念有詞。
咒語下畢,歸塵子大喝一聲:“退後。”而後拈指一彈,一點淡若螢火的星光自指尖飛落而下,入陣之時,烈火頓起,一道熱浪猝不及防地打來,逼得陣外二妖雙雙以袖擋麵,急速退出一丈開外。
“好厲害的陣法。”涼月不由得驚歎出聲,甩袖望去,果見洞口烈火高燃,火光猩紅,刺得妖眼生疼。
火焰瘋起之時,太微第一時間便將呆呆掙掙的燈籠護在披風下,生怕其受了灼傷,待退至安全處時,才撤開披風,將其穩穩托出,察其體膚。
說來也怪,方還呆呆愣愣的燈籠,不過一個起陣功夫,又突然恢複靈氣,黯淡失神的眼睛霎時晶亮如黑曜石,滴溜溜來回轉動,嘴裏還不迭喊著:“涼涼月,太微香香……”
“燈籠。”太微似驚似喜地喚道。
涼月轉眸睞去,“睡醒了不是?”
“涼涼月……”燈籠朝涼月伸出兩隻小爪子,眼睛忽閃忽閃,靈動的模樣直與方才判若兩人。
涼月一隻手捏著燈籠的小棉爪,指腹無意識地在肉掌下摩挲,忽而動作一滯,提爪一看,麵色微愕。
“怎麽了?”太微剛問出,未待涼月作答,晶眸一轉,驀地瞥見燈籠爪上先前生出的利鉤已然消失不見,詫異之餘,忙捏住其另一隻爪子翻看,同樣隻見雪白棉掌。
二人對視一眼,又齊齊將目光投在燈籠身上,而它似乎並不知曉自己身體的變化,隻顧著朝涼月伸爪嬉鬧,一如素常,憨態可掬。
“怪了。”
“何事怪了?”
涼月尚在思忖燈籠古裏古怪的變化,擺陣完畢的歸塵子已經走近。
涼月漫不經心地睨他一眼,見他已將包袱重新係好,挎在身上,而其身後,火光彌天,紅豔豔一片,恍若漫山遍野的白雪裏開出了一株妖冶無比的虞美人。
“這就好了?”涼月隨口一問。
拂塵被歸塵子搭在臂彎處,稀稀疏疏的白絲在他身側隨風翩飛,歸塵子雙手合十,禮貌地道:“多謝師妹掛心,已經好了。師妹和太微施主此行上山來,可是因在山下遇見了師叔?”
“是。”涼月隻回了一字,便止言不語。
歸塵子麵帶笑意地看著涼月,似在等她詳說。
但涼月卻絲毫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她太清楚歸塵子的性子,事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且一說起來就要沒玩沒了,涼月還從未見過這般婆婆媽媽的道士。
深諳涼月性子的太微連忙開口解圍:“我們來時的確在山下遇見了他,你在山上之事,便是他告知的。”
歸塵子又繼續追問:“那師叔現在何處?可有隨二位一同上來?”
涼月柳眉一豎,有些不耐煩了,立即打斷:“逢鴉山就這麽點大,上沒上來你看不到?況且它老人家行蹤飄忽不定,我們怎麽知道他現在何處。那時它一說完,就一溜煙兒跑沒影兒了,捉都捉不住。少說廢話,既然估鶠的老巢已經被你封住,那我們就趕快下山去。”
歸塵子始終保持微笑,注視著她,不緊不慢地道:“師妹似乎有些著急,可是有要緊的事?”
涼月的眼睫微不可察地扇了扇,鼻息輕哼,並不做聲。
太微卻是心知肚明,見涼月不說話,她便代其講出,直言道:“確是緊要之事,蒼公子此時正在山下,我們已經約好,下山後,三星亭會。”
歸塵子立馬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笑著道:“師妹心中記掛著蒼公子,我們便不再多作耽擱,正好貧道有一事要請求蒼公子。”
“道長越發識大體,好,好,好!”聽聞歸塵子此言,涼月心情莫名大好,連發三讚。
不知為何,她突然恨不得教世間所有人都知曉她對蒼駁的心意,甚至於路邊剛開靈的花精草妖,她都想與之痛快一訴。
朗聲大笑中,涼月一甩紅袖,負手大闊步邁去。
皚皚雪間,她翩若朱雲。
看著涼月翩然而去的背影,歸塵子一臉迷茫,自相識以來,涼月從未對他這般友善過,所以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叫他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到底是一心修道之人,哪裏解世間人情愛之事。
目光同樣落在涼月背影上的太微則宛然一笑,“道長方才所言,正中她心懷。”
燈籠見涼月走遠,忽而不安分起來,伸長兩隻小爪子不停地揮動,嘴裏嘶聲喊著:“涼涼月,涼涼月……”語色滿是焦急,似乎在害怕涼月丟下它。
太微揉著燈籠軟絨絨的後背,輕聲安撫道:“燈籠不怕,涼涼月就在前麵。”
歸塵子覷了燈籠一眼,與太微同步而起,直朝那抹丹色行去。
下山的路上,終於稍得空閑的歸塵子突然憶起一事,冷不防出聲問道:“昨夜可是師妹將貧道送上了那艘貨船?”辭氣平淡,絲毫不覺惱意,仿佛在閑話家常。
正在把玩斷花翎的涼月瞬間將脊背一挺,不假思索地道:“道長何來此說?我昨夜熄燈後便睡下了,地動時才醒來,期間未曾進過道長房間。我還奇怪道長怎麽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害我擔心一夜。”
說到這裏,涼月忽然轉過身,直視歸塵子,臉不紅,心不跳,眼睛也不閃躲,理直氣壯地質問他:“我還沒問道長,昨夜為何不辭而別?難道道長就這般輕視我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道長當莫空催是什麽地方了?還有,我雖學識淺薄,卻也知惡人先告狀絕非道家之典,道長切莫因此辱了道門。”
在涼月一本正經的陳述及振振有詞的反問下,歸塵子竟信以為真,連忙禮手致歉:“貧道出言無狀,師妹莫要見怪,隻是昨夜不知發生了何事,貧道明明睡下時還在房間裏,醒來卻發現自己身處貨倉內,漆黑一片,不見半點光亮……”
不等歸塵子絮叨後事,涼月故作驚訝地打斷:“哦?真是奇了。”又看向太微,“昨夜地動前並未聽到異常響動罷?”
早已習慣涼月睜眼說瞎話的太微順其言頷首應道:“是這樣,除了風雪聲,未曾聽到別的聲響。”
歸塵子聞言陷入沉思,雙眉緊皺,眸存疑色,撥弄串珠的動作加快,一壁走,一壁喃喃自問:“不知是何方神聖,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貧道從香木林送上貨船,此事實在蹊蹺,實在蹊蹺。”
而此時,走在歸塵子前麵的罪魁禍首卻忍不住掩麵偷笑。
一直趴在太微懷裏的燈籠瞧見旁邊人倏然輕顫的雙肩,一隻小爪子立馬扒拉著她掩嘴的衣袖,偏頭看她,小聲喚道:“涼涼月。”
燈籠在擔心她,它雖小,涉世不深,卻懂察言觀色,隻是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但心裏卻甚是清明,這會兒見得涼月有異,下意識便認為她心情不佳,以為悲狀,殊不知,涼月偷偷放下衣袖後,出現的卻是一張足以擊破湖麵冰層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