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話到此處,道士突然緘口。
蒼夬連忙追問:“後來如何了?”
道士睞他一眼,未則聲,卻似無意地看向小蒼駁,“後來,後虛劍掉落凡境,被你祖上拾到。”
“嗬,好一個驚心動魄的神魔故事,這出戲唱的實在精彩。敢問道長,著上這身道袍之前,是哪個館樓裏的說書先生?”祝南境冷言冷語地對道士一通譏諷。
與蒼夬相反,她對道士之言是半字不信。
道士不置與否,若無其事地道:“夫人信也罷,不信也罷,貧道做不得主。但是,請小公子務必執劍。”最後一句語氣強硬,半點不容商談。
“這……”立場明顯已經動搖的蒼夬顯得有些為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對道士之言,蒼夬屬於半信半疑,隻因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倘若此事隻是存在於話本裏,作為看客,看過也就罷了,但是偏偏就有這麽一個夢魘般存在的後虛劍,而關於此劍來曆,便是連當初拾劍的先祖都不曉得,可這道士卻似乎了如指掌。
忖度片刻,蒼夬又問:“道長何故執意要小兒執劍?其中有何隱情?”
“將軍,你莫不是信了這道人胡言?”祝南境見他有所動搖,開始急了。
蒼夬忙出言撫慰:“夫人稍安勿躁,且聽道長如何說來。”
祝南境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不由分說地拉起小蒼駁就要往外走,才剛走出兩步,尚未跨過門閫,步行如風的祝南境猝然停下,並且保持著邁步的姿勢不動,麵龐上怒意如凝,雙眼直視前方,目睛不轉,羽劍在手,緊緊擒握,劍刃上寒光顯顯,似乎下一瞬就要喋血噬骨。
不明所以的小蒼駁仰看母親,拉著母親的手往前牽引,試圖將其拉走,可祝南境卻如一座惟妙惟肖的石雕,凝定不動。
“夫人。”蒼夬大驚失色,闊步邁至祝南境身旁,急急查看究竟,卻未發現可疑之處,正手足無措時,腦海裏如閃電般劃過一念,他頓時氣不可揭,霍地提劍,直抵道士麵門,喑啞叱吒:“你對我夫人做了什麽?”
“將軍息怒,貧道隻是讓尊夫人冷靜一下。情非得已,如有得罪,還請見諒。”語罷轉身,捧起木盒,繞劍而過,躬身將木盒送至小蒼駁跟前,恭敬道:“請小公子執劍。”
“大膽妖道。”蒼夬大喝一聲,劍鋒陡然一轉,“在我蒼夬的府上也敢行不軌,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手上一個起落,毫不留情地朝道士砍去。
蒼夬落劍決絕,動作利落,若這一劍下去,道士必定血濺當場,橫屍於此,候在不遠處的幾個小丫鬟望見裏邊一幕都不禁害怕地閉上眼,不敢去看。
良久,未聽到應有的慘呼聲,膽子稍大的小丫鬟半睜開眼,透過睫毛朝堂裏看去,卻見劍身寒芒刺目,無一絲血光,而執劍之人定在落劍的姿勢上,紋絲不動,眼中殺意正沸。
一直守在外麵的雀莘察覺出不對,兩步飛踏入內,弗及開口詢問,便為眼前景象一驚,隻見將軍和夫人此時竟如同兩尊栩栩如生的染彩陶塑,二人動作皆定在某個瞬間。
而那位造訪者卻跟沒事人似的,捧著木盒子,站在小蒼駁麵前,嘴裏仍重複著那句話:“請小公子執劍。”
眼見此幕,雀莘怒火頓燃,一手拔下木簪,舉步生風地朝堂內衝去。
道士騰手輕輕一揮,一道勁風瞬間衝出,徑直撲向雀莘。
雀莘迅速反應,情急之下霍然抓住身側門框。
本以為風很快便過,誰知這憑空而起的勁風,猶如洶湧澎湃的急水一般,奔流不息。
雀莘勉強能夠支撐自己不被吹飛,卻再難前進一步,隻得眼睜睜看著小蒼駁如著魔似的伸出小手,抓向木盒。
“小公子,不要……”雀莘急得張嘴大呼,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一絲聲音。
驚詫之餘,雀莘不死心地又喊了一遍,開口猶然悄悄,聲音好似被這道邪異之風吸去,過而吞音。
雀莘頓時了然,不消說,定是這道士搗的鬼,她猛吸一口氣,強行往前擠,可即使她拚盡全力,依然難動半分。
而這時,小蒼駁的手已經伸進木盒中。
小蒼駁觸劍刹那,寒光一閃,風色瞬止,似從未起過那般,靜院渫雨霏蕤,風燈忽明忽暗,後虛劍已然褪去周身鏽甲,煥然如新,劍柄至劍鞘,冷芒大盛。
而突然失去阻力的雀莘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傾,險險跌在地上,幸得平日裏練過,一個踅步拾回重心,將將穩住腳跟,心頭餘悸未定,腦中一片空蕩,少傾醒神,惱意登時上頭,拔腿邁入堂內,張口就要嗬斥,卻見堂內宛若陶塑的夫妻二人倏地恢複正常,雙雙一愣,片刻回神,皆不約而同望向小蒼駁。
這一看,當場失色。
“爻兒……”
“小公子……”
三人同時驚呼出聲,祝南境麵色更是瞬間鐵青,二話不說便朝木盒一劍挑去,登時發出“叮”的一聲,猶如兩劍相交。
羽劍陡然一震,帶得祝南境擒劍之手都不由一抖。
木盒原封不動地橫在道士手裏,而祝南境手中羽劍卻刹那斷成兩截,斷口平整,似被更鋒利的器刃一舉削斷。
祝南境“哼”了一聲,毫不猶豫地丟棄斷劍,伸手抓向小蒼駁。
蒼夬瞳孔驟然放大,登時駭聲一呼:“夫人不要。”
卻是晚了,祝南境的手已經抓在小蒼駁的幼肩上,兩人相觸之時,一股侵天襲地的寒意瞬間貫通全身,滲進骨髓裏,埋入血脈中,如入極寒之地,冷地人皮肉似綻,心肺如碾。
祝南境冷不丁打了個寒顫,麵色如古,嘴唇發烏,整個人開始不停地哆嗦,抓住小蒼駁的手猶如被塗上厚厚的魚膠,死死地粘在他身上,想移,移不開,想動,動不了。
不過一息功夫,祝南境的手上便逐漸凝起一層薄薄冰霜,並沿著手臂大肆蔓延至全身,舌頭開始僵硬,嘴裏斷斷續續地發出不明之音,似陳年鏽斧磨於礪砥之上,粗澀又含糊。
說時遲,那時快,眼見祝南境就要凍成冰人,蒼夬毫不猶豫奪下小蒼駁手中之劍,信手往地上一擲,“哐當”一聲,後虛劍重重墜地,卻分毫未損。
後虛劍脫離之時,小蒼駁猛力一掙,瞬即與阿娘的手分開,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滿是驚惶,任是平日裏再波瀾不驚,到底隻有三歲,何曾遇到過這種事。
見到阿娘這般模樣,小小人兒急得淚珠在眼眶裏不住打轉,下意識伸出小手,想要觸摸阿娘,卻忽地於半空中停下,咬了咬牙,小手當時緊握成拳,最終收了回去。
祝南境周身冰霜卻不見消融,但好在已不再往別處蔓延,此刻皮僵肉硬,四肢拙鈍,一個挪動就要往旁邊倒去。
蒼夬眼疾手快地扶住冰冷如雪的祝南境,懊惱與自責齊發,高頭大馬的漢子眼睛裏當時滾出兩行淚來,健碩的雙臂緊緊環住祝南境,好似一個鬆力,懷中之人便會融化成水,失而不複。
他將頭深埋於祝南境的脖頸處,不斷懺悔:“夫人,是為夫對不起你,都是為夫的錯,都怨為夫……”
一旁的雀莘急得團團打轉,饒是素來遇事沉穩,麵對當下情狀也實在無法處之泰然,手足無措地看著意識盡失的祝南境,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道士不慌不忙地將木盒放回高幾上,神色自若地道:“尊夫人無礙,將軍大可放心。”又轉向雀莘,吩咐道:“去幫夫人準備一桶熱水。”
雀莘此時也顧不得計較道士先前的無禮之舉,拔腿便往外跑,慌亂間“砰”地撞上門脊,當下“嘶”了一聲,抬手隨意揉了揉,一步跨過門檻,邁出客堂。
道士瞥向驚慌失措的小蒼駁,半大點的小人縮在角落裏,低垂著頭,時不時抬眸望一眼阿娘,一雙小手交叉而握,手指不安地搓磨著,淚珠兒將落未落,鴉睫濡濕,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立在那裏,不敢移動半步,隻待人去批點,去懲罰。
道士撿起後虛劍,俯身走近小蒼駁,托劍送至他跟前,麵色和藹,“小公子無需擔心,你阿娘不會有事,這柄劍,務必收好,斷不可離身。”
“你要做什麽?”蒼夬嗬聲如雷,若不是因懷中正抱著祝南境,恐怕此刻提劍就要刺向道士。
蒼夬這一聲暴嗬給小蒼駁自惶恐難安裏驚出,小小人兒倏地仰起頭,怒目而視,雙瞳裏冰寒陡盛,不躲開,亦不上手接劍,隻是直直地瞪著道士,充滿敵意。
道士也不強迫他,轉手將後虛劍橫置於小蒼駁身側的高幾上,而後看向蒼夬,“將軍莫要驚慌,方才的故事尚未完,且聽貧道繼續說道。”
蒼夬冷眼相觀,對道士之辭不置可否,移目望向一臉倔強不屈的小蒼駁,甕聲甕氣道:“爻兒,到爹這兒來。”
小蒼駁依言走向蒼夬,目光在瞥向周身冰霜未消的阿娘時,神情又複回方才的愧責,無力地耷拉著腦袋,在距蒼夬半丈之遠處停下,默默站立。
道士對此渾不在意,兀自開始自說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