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楓兒,還不快快起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喜轎都出來了,馬上就過街口了,新姑爺特地著人送了一對血珍珠耳環來,說是一定要讓你戴上,圖個吉利。”


  歡歡喜喜的聲音吵醒了沉浸在睡夢中的姑娘,姑娘不情不願地睜開眼,一對瞳仁大小的紅珠當先映入眼簾。


  隻一眼,便被人自她眼前拿開。


  而拿走紅珠的是一名身著染花綢子的婦人,婦人此時正坐在她床沿上。


  婦人的打扮甚是精麗,頭簪兩支金鵲釵,耳掛一對白玉墜,唇抹胭脂麵傅粉,眉如柳葉眼含珍,戴了兩三顆金玉戒指的手裏捧著個紅木小盒,盒子裏裝的便是那對剛剛被婦人拿開的紅珠。看樣子是一副耳環,樣式簡單卻不失喜慶。


  婦人一麵欣賞著木盒裏的耳墜,一麵叨著瑣碎言語。


  姑娘越過婦人看向整個房間,一件掛在丁字撐上的紅色喜服瞬間奪去目光。姑娘此時的腦袋裏仿佛糊滿了漿糊,沒有一點思考的能力,隻聽到婦人喋喋不休的聲音。


  姑娘支起身子,打量著自己所處的環境,濃濃的喜意也衝不淡滿眼的陌生之氣。


  這是哪裏?她是誰?而我,又是誰?這是姑娘在環顧四周後,腦子裏蹦出的三個疑問。


  婦人起身將盒子放在妝奩旁,而後又取來喜服放在姑娘的枕邊,眼睛裏兜不住的笑意溢上眉梢,連帶著辭氣都不覺歡快起來:“楓兒,快起來了,娘給你梳頭挽髻。”


  姑娘用手撫摸著那件紅得耀眼的喜服,如水的記憶一點點擠進腦袋。


  她叫葉楓,芳齡十五,是東風城花卉園園主葉之晟的獨女,而坐在她床邊的婦人,是她的娘。


  今日,是她與大將軍之子衛戰的成親之日,枕邊喜服是她花費三個月時間,親手縫製而成,上麵的一針一線,都凝聚著她對自己這位從未謀麵的夫君的期冀,以及對自己未來生活的美好祝願。


  葉楓抬起頭,看向婦人,猶疑少時,終是開口喚道:“娘。”


  婦人笑意加深,又將喜服拿起,披在她肩頭,柔聲道:“楓兒穿這身喜服真漂亮。”


  葉楓含羞垂眸,伸手攏了攏喜服,掀被下床。


  鏡台前,一身喜服的葉楓對鏡而坐。婦人則手持喜梳,為她梳頭挽髻,一頂鳳冠緩緩落在頭上。


  最後,葉楓拈起夫君所贈的血珍珠耳墜,掛在耳垂上。銅鏡裏,丹染粉唇的女子微微一笑,歡喜卻又矜持。


  歡天喜地的鑼鼓聲自外麵傳來,葉楓的貼身丫鬟翠珠急急慌慌地跑了進來,邊跑邊喊:“夫人,小姐,轎子來了,再兩步就到門口了,新姑爺騎在馬上,氣派的很。”


  婦人連忙指著疊在窗邊的紅蓋頭,吩咐翠珠:“快,快去將小姐的紅蓋頭拿來。”


  翠珠飛快地跑過去取了紅蓋頭,遞給婦人。婦人接過後,一把將其抖開,隨即落於葉楓頭上,將她的目光擋在一片紅影裏。


  在婦人和翠珠的左右攙扶下,葉楓邁著小步行出閨房。


  葉楓低垂著頭,看著一雙雙忙前忙後的腳在她跟前來來往往,隻有一雙黑靴停在她麵前,葉楓輕輕喚道:“阿爹。”


  葉之晟隻說了兩個字:“去罷。”


  葉楓躬身行完禮後,便由著婦人和翠珠將她扶向門關。


  隨著一聲“新娘子出來了,快,快,新娘子出來了”的高喊,一雙小巧的紅鞋踱至她跟前,而後一把接過葉楓那先前一直由婦人扶著的手,代替婦人,和翠珠一起將葉楓引出府門。


  葉楓知道,這是說親的媒妁劉大娘。


  當葉楓邁出門檻後,方才停下的鑼鼓聲此時又歡天喜地地嚷了起來。


  路過迎親的棕馬時,葉楓瞧見一隻蹬在馬鐙上的鑲玉黑靴,這是葉楓第一次看到夫君。耳朵裏傳來他同父母親說話的聲音,如寶劍霍然出鞘般利落,低啞中帶著不容人拒絕的魔力,葉楓心裏不由得猜測起了他的模樣。


  坐在喜轎裏的葉楓,一顆心也隨著轎子的搖晃而猛跳不緩。


  不知晃了多久,轎子終於停下,轎簾子被人打開,葉楓的手裏被塞入一條紅綢,翠珠的聲音隨後響起:“小姐,下轎了。”


  葉楓知道,這條紅綢的另一端,在她的夫君衛戰手上。她用一隻手牽著紅綢,另一隻手則緩緩抬起,劉大娘軟嘟嘟的手立即握住她,將她引出喜轎,翠珠也立馬攙扶左右。


  落轎的地方是在衛府的前院裏,不過,葉楓隻能瞧見腳下的石板。


  “新娘子入門咯!”隨著劉大娘拔高拖長的喊聲,一堆頭紮雙髻的小娃娃立即簇擁了過來,嘻嘻哈哈好不歡快,更有調皮點的小娃娃仰著頭來看蓋頭下的新娘子。


  這時,旁邊遞過來一隻銀盤,盤子裏盛著一些紅紙包,葉楓從銀盤裏拈起裝有小銀錠的紅紙包,挨個派給圍在跟前的小娃娃。


  小娃娃們在拿到紅紙包後,便被一旁的人陸續拉走。


  葉楓從狹小的視野裏看到,那雙鑲玉黑靴動了動,紅綢上往前引的力道旋即回來,葉楓也馬上邁起步子跟上。


  鞭炮聲、鑼鼓聲、歡呼聲,聲聲齊鳴。


  花堂裏,一眾親友已在一旁觀禮,堂上二老正襟端坐。


  在拜天地禮辭的高喊聲落下後,葉楓在翠珠的攙扶下,繞過曲曲折折的回廊,進入洞房。


  葉楓端端坐在鋪了紅錦花鍛的喜床上,雙手交疊,放於腿上,眼睛則盯著自己喜服上的一對鴛鴦看。


  心裏七上八下打著鼓,披著紅蓋頭的新娘既不能自己掀起蓋頭來透氣,又不便如往常那般走動,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之下,葉楓隻好不斷地摳指甲,新染的鳳仙花都被她一遍一遍地摳褪了顏色。


  在指甲上的朱紅一個不留地盡數被她摳褪顏色後,葉楓終是忍不住喚了聲:“翠珠。”


  候在門口的翠珠立馬應聲跑了過來:“小姐,來了來了。”


  葉楓有些忐忑地問道:“你……你方才可是見過他了?”


  翠珠笑嘻嘻地道:“見過了見過了,小姐莫要擔心,新姑爺長的可俊了,比表少爺還俊上許多呢。”


  翠珠嘴裏說的表少爺是葉楓姑姑的兒子,在東風城一眾少年郎君裏,樣貌是數一數二的好。若那衛戰真如翠珠所說,樣貌比葉楓的表哥還要俊俏,那必定是個謫仙般的人兒。


  隻不過,因為衛戰常年在外,並不時常回來,見過他的人也不多,因而他在東風城百姓的口中也算得上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不過被翠珠這麽一說,葉楓倒不禁臊紅了臉,連聲辯解:“討打,我幾時擔心了,可不準瞎說。”


  翠珠“咯咯”一笑,又調侃起來:“小姐,沒什麽好羞臊的。哪家新娘子不好奇自己夫君的樣貌,有所擔心也正常極了,若是個青麵獠牙的,可不得嚇上一輩子。”


  葉楓被翠珠一語逗笑,忍不住打趣道:“青麵獠牙那便是妖怪了。”


  翠珠接上話頭:“新姑爺哪能和妖怪沾上邊兒,若不是知道,奴婢還要以為是天上的哪位仙人來迎娶我家小姐了。”


  葉楓羞斥道:“又貧嘴。”


  翠珠道:“小姐你就把心揣回肚子裏安安放著罷。”


  主仆二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在房裏歡歡聊著。


  天色漸漸暗沉,蓋頭下胡亂吃了兩塊糕點的葉楓,在進入洞房後,由初始的忐忑,慢慢轉變成期待,到翠珠出去喜房,衛戰帶著一絲酒氣進來之後,她的一顆心又“撲撲”狂跳了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衛戰進房後,並未急著來挑新娘子的蓋頭,而是坐在床邊,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裏,似宣告地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衛戰的妻。”他的聲音比之早上又低啞了些許,不及那時利脆,卻多了幾分柔情,叫葉楓的心為之一顫。


  葉楓由他這般握著,隔了一方紅蓋頭的兩人,就這樣靜靜地並肩而坐。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劈裏啪啦”地打在芭蕉葉上。


  衛戰緩緩鬆開握著葉楓的手,兩指夾住紅蓋頭的一角,倏地往上一提,滿室紅亮亮的光照得葉楓當下眯眼。


  一隻寬大的手倏地展在葉楓眼睛前麵,替她擋開刺眼的光,葉楓微微偏過頭去,一雙盈滿春水的眼睛裏散發出皎皎如月的光芒。


  可是,這張臉為何如此熟悉?

  葉楓不由得往後一趔,比之歡喜,心中恐怕是驚愕更甚。


  明明是初見,可為何葉楓卻覺得很早以前便已見過他,但他充滿柔情的眼睛,嘴角彎起的笑,卻又那樣陌生。


  恍惚間,葉楓仿佛看見一雙冰冷的眸子,一張永遠不會變化表情的臉,以及一身勝雪白衣。


  葉楓忽地打落半掛在頭頂的紅蓋頭,霍然站起,朝邊上移了兩步,直直看著麵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到底是哪裏不對?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衛戰挑紅蓋頭的姿勢緩緩落下,不解地看著她,“怎麽了?”


  葉楓抬手指著他,問道:“你……你是誰?”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整個人也止不住地顫抖。


  衛戰起身,向她走近一步,“我便是你的夫君,衛戰。”


  葉楓又往後退了一步,心裏不住喃喃:夫君,夫君,我的夫君,葉楓的夫君,葉楓的夫君……


  衛戰快速上前兩步,拉住她,又不由分說地將之擁入懷中,語氣傷頹地道:“你怎麽了?連夫君也不認得了嗎?”


  那身喜慶的紅衣不知為何竟莫名有些刺眼,葉楓的腦袋裏一直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那人有著和衛戰一樣的麵容,卻沒有衛戰身上的半分溫暖,更沒有衛戰那種漾人心神的笑,那個人總是冷冷冰冰,眼睛裏像是噙了萬丈雪山,不容任何人與之親近。


  葉楓腦袋裏的那個人一直在白衣和紅衣之間不迭閃換,到底是冰冷的眸子,還是滿溢柔情的眼睛?到底哪個才是?到底哪樣才對?


  想著想著,葉楓一把推開衛戰,奪門而出,衝入雨簾之中,任憑冷雨澆在身上,淋濕喜服。


  衛戰隨後跟了出來,拉著她便往要回走,“有什麽我們進去再說,何苦這般折騰自己?”


  葉楓立馬甩開他的手,瘋了似的大聲質問:“你說,你到底是誰?”


  衛戰站在雨裏,望著她,一字一頓地道:“衛戰,你的夫君。”


  葉楓看著雨簾下那個穿著一身大紅喜服之人,是他,卻又不像他,到底是哪裏不對?還是說,哪裏都不對?


  “楓兒,你怎麽了?”衛戰溫柔地拂開落在她額前的一縷青絲,眼神中帶著一絲心疼之意。


  這樣溫柔的一雙眼,怕是無論叫哪個女子看去,都會甘願隻為他一人嫣然而笑。


  可葉楓卻再次將他推開,因為,反倒是這樣一雙□□風的眼睛,叫她心生疏離之感。


  一紅一白兩個身影在她腦中電閃似地交迭,腿上力氣忽然一失,葉楓當即頹坐在地,頭上精心戴好的鳳冠終於承受不住雨水的敲打,落進一旁的水窪裏。


  一瀑被雨淋濕的墨絲散落下來,貼在身上,此時的葉楓,狼狽的不成樣子,便連純金打造的鳳冠也因此而失色褪彩。


  衛戰在她身前蹲下,眼裏滿是擔憂,求也似的勸說道:“楓兒,跟我回去好不好?”


  葉楓隻是看著他,卻不說話,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模糊了視線,但她腦海裏那人的模樣卻漸漸清晰起來,他本就一雙冰眸,何來春風之意?


  這時,一個仿佛從遙遠的深海中鑽出的聲音突然響起:“你要在所碰到的人裏麵將它認出並殺死,方能破除它的虛幻之象。你要在所碰到的人裏麵將它認出並殺死,方能破除它的虛幻之象。你要在所碰到的人裏麵將它認出並殺死,你要在所碰到的人裏麵將它認出並殺死……”


  這個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葉楓的腦袋裏回蕩。


  她要認出誰?她又要殺死誰?她應該要殺死誰?


  她是誰?葉楓是誰?衛戰又是誰?


  仿佛有一件被她遺忘了很久的事情需要她記起,葉楓開始不斷地喃喃自語:“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你是誰?我又是誰?誰是葉楓?誰是衛戰?誰?誰?”


  “楓兒,楓兒……”


  衛戰急切的呼喚聲在她耳邊越飄越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靜默和一雙寒涼之目。是了,他從不曾笑過,也無法言語,所以,他究竟是誰?

  葉楓驟然停止自語,抬眸對上那雙著急擔憂的眼睛,輕輕地喚了聲:“蒼駁。”


  衛戰在聽到這個名字後陡然一僵,眼神有些慌亂,急忙更正:“衛戰,我是衛戰。”


  葉楓放在地上的手緩緩觸到身後落下的鳳冠,電光石火間,抓起一根簪子,猛地紮進衛戰的胸膛,冷冷一笑,“是的,你是衛戰,但衛戰卻不是我的夫君。”


  衛戰緊捂著血流不止的胸膛,神情痛苦地看著她,“楓兒,你為什麽不願相信我,我就是你的夫君啊。”


  葉楓“噌”地起身,雙手麻利地摘下耳垂上的血珍珠墜子,丟在衛戰麵前,嘴角輕揚,一字一頓地道:“我是涼月。”


  方還一臉痛苦的衛戰在聽完這話後,忽然破出一笑,而後起身,緩緩拔出胸膛裏深紮的金簪,“倒還小瞧了你。”


  天上的雨瞬間停止,周遭的一切也逐漸褪去,眨眼間又回到方才的暗道裏。


  隻不過,此時的暗道比之涼月先前所看到的寬闊了許多,且一眼便能看到盡頭。另外,每隔二十來步,便支著一個半丈之高且燃燒正旺的火盆,牆壁上更是一點水都見不著。


  而一身紅衣的衛戰,瞬間化成兩隻耳朵的小黑球。


  涼月冷冷地看著它,“原來你就是猄甪。”


  小黑球顯得十分得意,不屑一哼,“不然你當真以為我是一隻邪元嗎?”


  涼月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饅頭並非邪元。


  因她從未見過邪元,隻曾聽太微說起過邪元的習性,且據《天陽經》所載,邪元狀貌與這小黑球大體相似,而它又自稱邪元,所以涼月和太微都未對此有過懷疑。


  誰能想到,饅頭居然是猄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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