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太陽落山時,天上便已飄起了雪,這會兒地上已經薄薄的蓋了一層,雜遝的腳印往來有向。
路上行人稀少,偶爾從涼月身旁走過的幾人也俱是行色匆匆,街上的鋪子大多已在關門。
走著走著,涼月卻突然發覺不大對勁,從進入琢玉坊到現在,饅頭是一言未發,且一直閉眼躺在她腿上,連哼也未哼。
思及此,涼月揪了揪它的耳朵,“喂,饅頭,又跟我裝死嗎?”
饅頭幽幽地睜開眼,滿眼委屈地看著她,小聲說道:“涼月爺爺,我沒有裝死,我……我是太餓了。”
涼月當時哭笑不得,因自己無需進食,所以今日在掌櫃邀她一同吃飯時便謝言婉拒,後麵大光給她拿的饅頭,她也是一口未吃,倒是忘記邪元需要進食一事,遂而用手撫了撫饅頭的後背,致歉道:“對不住對不住,你且先忍一忍,我找找看哪裏有賣飯的地兒。”
饅頭有氣無力地伸出爪子,指了指前麵,“早上來時我瞧見這條街轉過去有個麵攤兒,就是不知這會兒有沒有收攤。”
涼月輕輕地拍了拍饅頭的腦袋,“去瞧瞧便知。”
轉過街角,在左右兩邊胭脂鋪、綢緞莊、書畫齋等店鋪的夾擁下,有一個支在牆角邊的麵攤兒尚無人光顧。
攤主是一名年過四旬的婦人,腰間係一方粗布灰襜,上麵沾著麵粉,這會兒正坐在火爐旁眯眼打盹兒,一縷縷熱氣不斷地從爐上的鐵鍋縫兒裏竄出。
涼月走近桌子,曲指在桌麵上敲了兩敲,“店家,還賣麵嗎?”
攤主旋即睜眼起身,“賣,賣,客官先坐坐,先坐坐。”攤主一邊招呼涼月,一邊笑嗬嗬地揭起鍋蓋,持箸子挑了一份麵下鍋。
“店家,你這生意好嗎?”涼月挑話跟攤主攀談起來。
攤主邊切菜邊回道:“糊口還成,賺不了幾個銀。”
涼月寬慰道:“過了寒天兒就好了,這冰冰冷冷的,吸口氣都能給心肺凍成冰塊塊兒了,大家夥兒都不願出門。”
涼月這話算是說到了攤主的心坎兒裏,她一把抓起切好的青菜丟進鍋裏,接上話腔抱怨著:“誰說不是呢,其他時候我每天能賣六七十碗,一入了冬,尤其下雪天,十碗還算賣得好的。”
涼月又問:“哦?那你今日賣了幾碗了?”
攤主苦著臉指了指鍋裏,歎氣道:“加上你這,才第七碗。”說話的同時還比出個“七”的手勢。
涼月抱以同情的眼神,又安慰道:“那你再賣三碗也就十碗了。”
攤主用力地搖頭,“你瞧這路上,哪見得著幾個人影兒,賣完你這碗我也就打算收攤回去了。”
攤主將麵撈在碗裏,熟練地放了幾味佐料就端了上來,瞥見涼月抱著的饅頭,一下來了興趣,索性坐下來上手揉摸,“黑色的兔子雖然少,不過也是有,但模樣長成這樣的倒是還從未見過,若拿到集市上去賣,能賣不少銀子呢。”攤主泛光的眼睛裏滿溢豔羨之色。
饅頭一雙眼睛當即一斜,以此表達對攤主的這句“誇讚”極為不滿。
涼月笑了笑,將饅頭放上桌,給了它一雙箸子,饅頭便握著箸子挑起碗裏的麵來吃。
瞧著這一幕,攤主頓時瞪大眼睛,驚呼道:“喲,好機靈的兔子,還能自己個兒吃麵。”
涼月看了眼正自顧自埋頭吃麵的饅頭,眼稍一挑,似作認真地詢道:“店家,你說我這會自個兒吃麵的兔子能賣多少銀子?”
饅頭挑麵的動作當時一頓,剛放進嘴裏的麵掛了半截在外頭,嘴巴上沾了麵湯珠,動了動喉嚨,卻未吞咽,而是微不可察地偏過頭,斜眼朝涼月瞥去。
攤主十分鄭重地忖量了一下,道:“若拿到集市上賣,十兩銀子不成問題。不過姑娘,你要真想賣,我能給你出出主意。我隔壁住的大嬸子在城北錢老爺家裏幫工,而錢老爺向來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出手也闊綽,賣給他,沒準兒能賣上三十兩嘞!”說話間,攤主吞了吞口水,顯然已將涼月隨口之言當成了一回事,接著道:“到時候姑娘給老婆子我一點遞話錢就成。”
饅頭當下一口麵噎在了喉嚨裏,甩下箸子,猛捶胸口才“咕咚”一下吞了進去。
看著它的動作,涼月大笑不止,然後對著攤主道:“行,我回去想想,想好了就來尋你。”
攤主嘴角立馬笑開了花,連忙應道:“好咧,姑娘回去好好想,準賺不賠,我每天都在這裏擺攤兒,姑娘要想好了,還來這處找我啊。”
“好咧。”涼月又抬頭望了望,掏出銀子付給店家後便一把拎起饅頭的耳朵快步離開麵攤。
在上山的路上,饅頭始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耷拉著耳朵,不言不語。
涼月在它頭上敲了一記,“饅頭,在想什麽?”
饅頭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也不答話。
涼月“撲哧”一笑,樂道:“那什麽錢老爺,一聽就是有錢人家,給你賣進去還不得吃香喝辣,保不齊還給你派兩個丫頭小廝專程伺候,過上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所愁是為哪般?”
饅頭睞了涼月一眼,神情好不悲傷。
涼月眼珠一轉,商議道:“不然這樣,我先把你賣進去,銀子到手後你再偷偷跑出來,如何?”
饅頭哀怨道:“以後別的靈獸該瞧不起我了。”
涼月被它這句話惹得“哈哈”大笑,“我當什麽呢?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瞧得起如何?瞧不起又如何?小小年紀倒還挺在意別人的眼光。好了好了,我也不與你玩鬧了,你可知我此番帶上你是為何?”
饅頭一語道破:“偷玉。”
涼月當即在它腦袋上落下一拳,一本正經地糾正道:“一,我們此舉不是偷,而是光明正大地采,隻不過我們要采的玉有人看守罷了。二,我不需要你去取玉,帶上你的主要目的是叫你見機行事,萬一我突然脫不開身,你需得從旁協助,我拖住猄甪,你就去割玉,不用割太多,一塊玉佩的大小即可。明白了麽?”
饅頭認真聽完後,點了點頭,又大起膽子道出疑問:“涼月爺爺,你冒著生命危險去取一塊玉,是為什麽?”
涼月不答反問:“饅頭,你還沒有告訴我,若是我沒有從幻境裏出來,會如何?”
饅頭語氣平靜地道:“那世上便沒有涼月這隻竹妖了,所以,你還要去嗎?”
涼月思嚼著饅頭的話,忽而正色問道:“你知道我活這一千多年做了什麽嗎?”
饅頭搖搖頭。
涼月微揚唇角,淡淡地道:“什麽都沒有做過,是不是很可笑?”
饅頭看著她眼裏的光芒流轉、忽明忽暗,不置一詞。
涼月自顧自說道:“以前我時常在想,我為何會活得這麽久?我活這麽久到底是為了什麽?做妖的生活平淡又無趣,有時還不得不東躲西藏。世人常求長生不老,可長生不老哪裏有那麽好,不過是將無趣的一百年反反複複地過成了一千年甚至更長而已,這有何可羨慕的?”
饅頭靜靜地聽著她近乎發牢騷的嘮叨,不吭一聲。
“可是啊,”涼月暗下去的眸光忽又亮起,似有百星飛轉,萬芒大盛,她站在行宮上方,眼底傾瀉而出的流光與下方燈火交匯的一刹那,仿佛有數不盡的螢火在夏日的森林中翩翩飛舞,她走入螢火之中,在無數螢光的輝映裏,淺淺一笑,“我遇上了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像是深藏在心裏一千年卻從未被點燃過的一盞燈,在遇到他之後,突然就亮了起來。”
饅頭問:“你便是因為那一盞忽然亮起的燈而來嗎?”
“他身上有一塊青玉佩。”涼月簡單地解釋道。
饅頭半問半勸地道:“你若喜歡他,何苦一定要冒險取青玉呢?法子千千萬,絕不止這一種。況且,以你的聰慧,當是能想到更好更穩妥的法子。比如,你可以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糾纏不休,或者去字畫攤買幾首纏纏綿綿的情詩,沒準兒漢子就到手了。”饅頭越說越起勁,全然忘卻涼月之前的對待,一心一意為她出謀劃策。
饅頭出的一連串餿主意直叫涼月啼笑皆非,又想到那雙寒涼疏絕的眼睛,頓時頗感無奈,“對於他,我卻隻有這一個辦法。那塊玉佩於他而言當是極其重要,所以,他珍視的東西,我便也想擁有一個。”
“麵前那麽多條路可行,但你卻選了最難走的一條。”饅頭大有一種恨鐵不成鋼之歎。
“卻有可能是最近的一條。”涼月之所以選擇這最近的一條,也是因為看多了世間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如今自己好容易看中一人,欲與之歲歲年年,月下花前,又豈能叫別人捷足先登?
饅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非取青玉不可?”
涼月一把抓起饅頭的耳朵,迎著漫天飛雪縱身一躍,麵上邪邪一笑:“非取不可。”
行宮裏,深院中,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蹲在竹林下,探頭探腦地望著不遠處的皇帝寢殿。
正殿外值守的兵士約莫有五六人,個個都手執紅纓□□,身披黑鐵甲胄,儼然一副行軍打扮。
已經換上一身夜行衣的涼月敲著鬆軟的泥地,嘴裏低聲數著:“一、二、三、四……”
剛數完二十三,一陣沉悶的聲響由遠及近,攜勢而來。
涼月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塞到饅頭的爪子裏,因她事先已經叮囑好,所以饅頭一拿到瓶子便知裏麵裝著何物。
帶出聲響的是一名將領模樣的人,來人亦是甲胄圍身,一杆紅纓□□寒光迫人,左臉一條舊疤,卻無猙獰之感,走路時步伐沉穩有力,周身殺氣泛泛,一看便知是上過戰場殺過敵之人。
那人走到每一個兵士麵前,一一查看,不時叫他們打疊起精神。
在確保每一個兵士都沒有問題後,那人又進入寢殿,約莫半盞茶功夫方出,想必應當是進到暗室查視了一番。
待那人走遠後,涼月立即拍了下饅頭的腦袋,發號施令:“行動。”
饅頭攥著瓶子就往地下一鑽,瞬間沒了身影。
涼月目不轉睛地看著皇帝寢殿,忽然,一個小小的黑影自地上竄了出來,未及看清便又消失不見。即便那裏站的是訓練有素的精兵,也斷斷不會察覺到饅頭這隻來無影去無蹤的小黑影的存在。
片刻後,饅頭從涼月腳下的土裏霍地鑽出,有些得意地道:“一個不剩。”而殿外那些看似防範得密不透風的守衛,這會兒已經暈了神智。
“多謝。”涼月庚即抓著饅頭的耳朵飛快地閃進寢殿內,連身上積落的雪都一粒不剩的飛灑在了殿外。
涼月提著饅頭,躡手躡腳地走在寂靜無聲的寢殿裏,裏麵雖無人,但仍挑了幾盞燈,剛好能教涼月看清內中布設。
涼月將饅頭提上懷裏,壓低著聲音,問道:“暗室入口在哪裏?”
饅頭探出頭,指著龍椅,“在那下麵。”
涼月遂而走到龍椅旁,將饅頭放下,饅頭則一舉蹦上鋪了錦墊的龍椅。
龍椅兩邊的扶手皆有金龍盤繞,饅頭探出爪子,往右邊扶手處一陣摸索,突然,動作一頓,垂下的雙耳霍地直立起來,奶聲裏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找到了。”
涼月當即探身過去,小聲催促:“快打開。”
饅頭握在金龍腹部的爪子立即往下一摁,一塊鱗片驀地沉下,與此同時,龍椅落座之處緩緩朝外滑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暗道。
涼月連忙吹亮火折子,往暗道口一掃,入眼的是一段階梯,饅頭當先跳入,涼月則緊隨其後,也躍了進去。
暗道狹長,終日不見光,潮濕得緊,牆壁猶如出汗般滲出顆顆水珠,涼月伸手往牆上一抹,頓時抹下一手水來。暗道上方也不時有水滴落下,在漫長無邊的寂靜之中,清晰可聞。
越往裏走,火折子便越發微弱,光亮逐漸轉暗,一段長長的階梯走完,便隻剩下一點飄搖的火星。
出奇的安靜讓涼月深感不適,仿佛置身在一片沒有盡頭的沼澤裏,而其腳下的立錐之地,則是沼澤裏唯一不會下沉之處。
四周無形的黑暗壓得涼月快要喘不過氣,但她卻不敢因此放慢步子,而火折子的最後一點火星終於在一派潮濕中一閃而熄。
涼月一手扶在濕漉漉的牆壁上,一手在黑暗中胡亂探摸,實在忍受不了這消磨意誌的黑暗,遂而出聲問道:“饅頭,你在嗎?”
話落之時,黑暗中立刻發出“吭吭吭”幾下敲打石板的聲響。
涼月知道,這是饅頭在用爪子敲擊地板。
不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裏,涼月竟一時分辨不出饅頭所處的方位,故而又小聲問道:“饅頭,你在哪裏?”
片刻,涼月感覺到腿下有東西在蹭,遂欽身去撈,卻一手抓空。
涼月這下有些急了,再次出聲喚道:“饅頭,饅頭。”
等了片刻,無人回應,涼月又提高聲調喚了幾次,但整個黑暗中隻有她的聲音響起又沉下,最終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她不知是不是饅頭在跟她惡作劇,但出於本能,涼月還是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自鐵器上渡出的涼意通過掌心瞬間直達心底。
警惕之餘,涼月不禁心存疑惑,難道說曆來進入暗道裏的人,都是這般摸黑去取的青玉?
蓋因,在這樣潮濕又封閉的環境中,即便燒得再旺的火把都沒有可能支撐到走完全程,更別提還要割玉。
越往裏走,涼月的疑惑就越大。
更且,饅頭在一進入暗道裏便像消失了一樣,一聲不吭。盡管方才有聲響發出,但涼月卻已不敢斷定那個聲響是不是由饅頭製造出。
漫無邊際的黑暗裏仿佛隱藏著一隻手,一隻隨時都能緊扼住涼月咽喉的手。
“饅頭。”涼月不死心地再喚了一聲。
話音一落,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白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背坐在光裏,一對長耳朵清晰可辨,看模樣像極了方才突然消失不見的饅頭。
涼月又往前挪了兩步,試探地問道:“饅頭,是你嗎?”
黑影慢慢轉過身來,一雙血紅的眸子直盯著涼月,嘴一張一合,一道陰測測的聲音從左右的牆裏、從頂上地下、從每一道石頭縫裏,如抽絲般剝出,繼而滲進涼月腦中:“你是在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