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一夜寒雪隨著月落西窗、熹上東牆而消散如煙,雪白的鵝卵石上,寒氣粼粼,瑩瑩的牆角邊,兩顆新芽冒出石縫。


  廊簷下的古樸風鈴,夜以繼日地奏著單調悅耳的曲子,盈天的異香攜著孤冷的氣息沁入每一滴水珠,緊閉的十扇原色木門上留下一道不可捉摸的長長斜影。


  “吱呀~”東角兩間緊鄰的房門一前一後緩緩打開,分別走出一男一女。


  二人看上去均約莫三十來歲,互相對視一眼後,便並步而行。


  男的著一身灰色袍繭,腰間銀帶環束,其眉闊如刀,虎眼驍猛,身形魁岸,步伐沉穩有力,一看便知是多年習武之人。


  女的衣著亦不繁繡,但料子卻非凡品,腦後青絲半散,簡單的發髻上唯別一支古樸的梨木簪,淡眉似月,英氣勃發,無半分嬌婦之態,舉手投足皆颯爽磊落,大有執鞭便能飛身上馬馳騁疆場之爽利。


  二人並行至一間閉門的房外,女的當先推門而入,房內灶台橫置,長桌上蔬果井然,是一間庖廚。


  涼月初換居所時都要習慣上好一陣子,是以,在此處落居的第一晚,天邊月亮尚掛時,便已轉醒,斷斷續續地睡了有兩個時辰。


  再一看旁邊,太微常比她適應得快,昨夜選好位置後,沒多久便沉沉睡去,渾不似她這般矯情。


  在醒來的這段時間裏,涼月已將宅院前後打量了個遍。


  這座深藏於香木林中的宅子,簡素卻不失雅致,門匾上“莫空催”三字,虛虛玄玄,其意甚深,蒼勁的筆力間卻透著一股無奈。而一局該完卻未完的棋局更讓涼月對宅子主人的好奇心倍增,直覺告訴她,此宅之主,應當是一道千帆過盡的暮光。


  最先出來的男女,在進入庖廚後,便一直在裏麵忙活。


  古怪的是,二人從打開房門到進入庖廚的期間,未有過一句交談,連眼神的交流都少之又少,似乎彼此之間對默然相處早就習以為常,久而久之更是形成一種默契,無須任何言語,也能配合得當。


  涼月心裏不禁發問:這二位便是此宅之主麽?轉念一想,卻不應當。與她先前猜想,大相徑庭。


  正想著,太微優雅地搖了搖纖纖細枝,悠然轉醒。


  這麽些年,太微對涼月的習性是一清二楚。每每移居初時,她必然眠淺,因而會四處打量新居,更且不厭其煩地揣度與之同居一處屋簷下的每一個人。


  正如此刻,太微甫一睜眼,便瞧見涼月正扭著身子,四下查看,遂而輕輕出聲,挑開話題:“可有發現什麽?”


  話端一起,涼月立即興致勃勃地跟太微分析起自己通過仔細觀察所得出的猜測:“經過我約莫一個時辰的洞察,我敢肯定,這座宅子的主人必是一位年華垂暮、道骨仙風之人。更且,很有可能,此人還生自朱門繡戶。”


  太微問道:“因何得知?”


  涼月立馬就此論斷展開頭頭是道的分析:“首先,能擇此清淨之所避世而居,定然已看盡世態萬千,曆經數載風霜,你見過幾個小子後生能有此心境?其次,綜觀宅院布設,簡素至極,但一應所用之物,卻半點不肯將就。便拿茶雲石砌牆來說,豈是尋常人家之行徑,由此可見,這宅院主人必非凡夫,說不定還曾服蹬衣、纓皂靴。隻是,最後不知因何,選擇遁身遠跡。最後,為何說他或許有道骨仙風之氣,也正因一個‘簡’字。就算選擇避世,也大可在此建一座瓊樓玉宇,用盡碧瓦朱甍,而非白石鋪地。唯有看盡浮華,才能得此淡泊之誌。”


  如此推度倒也並非空穴來風,都是涼月根據自己多年來的所見所聞最終得出的判斷。


  “聽起來似乎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太微思嚼之下亦然讚同。


  涼月得意洋洋地道:“準定沒錯,咱們不妨拭目以待。”


  太微又仔細一想,似有一理不通,遂而道:“也不盡然,若此人當真心性淡泊,那又何必大費周章,用百不獲一的濃雲石砌牆?這與淡泊豈非自相矛盾?”


  “有何不可?淡薄不代表放棄對生活的追求,興許此人對茶雲石有著獨特的鍾愛也未可知。”涼月有一天賦之能,即,能為自己話中的每一個破綻都找到一個無懈可擊之理,即便生拉硬扯,也能被她說得煞有其事。


  “遙記上一回,在掛了幾幅字畫的小院裏,你也猜測,那人是以寫字為生之人,可實際卻是以耕種為生的農人。由此可知,目之所見,並非全也。”在道理上,太微誠然說不過她,隻好舉例以證。


  涼月雖慣常歪理一堆,但對於自己所犯差錯,卻從不加以掩飾,是以,太微這般一遙記,她便大方承認:“那回的確是我誤判,正所謂,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我如今已不會盲目下定論,隻不過,此間種種跡象,讓我在意識中為此人作了一幅如我所斷的簡畫,即便當真猜錯,那也隻能說明我以習識人的功力還欠缺火候,誠然也無傷大雅。”


  太微不再糾結於院子主人是否真如涼月所說那般,此事於己而言,並不重要。


  二人雖有逾千年的修為,但因本相屬木,所以無法同大多數修為相等的精怪那般任意行走於煙火之中。


  她們無法長時間離開土壤,便如魚妖無法長時間離開水。她們需要大地之靈的灌溉,魚妖則需水的滋潤,皆屬各自生命之源,不可或缺。


  隻是,涼月性子較活,耐不住長居一處,所以,在二人幾番商議後,最終決定每五十年換一處居地,而落根之處,任憑涼月擇選。


  每一株開了靈智的草木皆有玄根,玄根是草木之基,等同於人的心脈。如無特殊情況,草木皆不會輕易顯露玄根,便如同無人會劃開自己的皮肉,隨便暴露心脈。


  涼月是七篁竹,根可隨意延長,即便身處沙漠,也能生長。而太微不同,其根無法毫無限度地延長,因而,即便換居所,也不會去貧水之地。


  又之涼月喜歡熱鬧,所以慣常選擇在人的府院中落地生根。


  這些年來,她們一直在不遺餘力地了解人的心性,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像人一樣生活而不露出一點破綻。


  人間世,諸情諸物,皆受其喜,酸甜苦辣,皆欲一一嚐遍,七情六欲,皆欲逐一體會。


  人都說,草木無情亦無心。她們想知,何為情,何為有心。一千多年,二妖純然已將此事當成一門學問在探究。


  思及過往,太微不免悵然一歎:“人,當屬世上最難以捉摸的生靈,要想猜準摸透其心思,可謂難比登天。”


  “太微,純然不必氣餒,我們還有一大把光景可供虛度。”涼月總是以樂觀的心態對待每一堵南牆,若叫她認準一件事,必定想盡千方百計去追尋,追求一個結果,一個答案,就拿每回猜府院主人心性這件事來說,猜準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仍然對此堅持不懈,且已然將其當成一件必做之事,無一例外。


  太微笑吟吟地打趣:“不擔心蹉跎自誤?”


  涼月言語直爽:“人活一世,不過百年。妖活一世,卻可千萬載,若不蹉跎著過,那該好生難熬。”


  二人一笑一語間,女子已端出一隻熱氣騰騰的銀盆,也是此時,距其大概四五步之遙的房間,扃閉的槅門突然打開,裏麵走出個衣衫平整的少年人,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雖是一臉的青蔥之氣,但神情裏卻帶著幾分老成味道。不過,倒不像是刻意作出,而是其自然流露。


  少年人熟練地從女子手裏接過銀盆,二人一遞一接之間,亦無任何言語交流,也無眼神交匯。


  在將銀盆交與少年人後,女子又返身回到庖廚。


  而少年人則托著銀盆,背其向而行,數十步後,在一間房外停下,然後騰出一隻手,在門上輕敲三下,後推門而入。


  涼月一眼不眨地觀下那方兩人的一舉一動,不禁納悶:“這一屋子的人都好生奇怪,從出來到現在,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太微亦道:“此宅確實神秘,選地古怪,裝潢古怪,連人也古怪如斯。”


  涼月忽地扭腰,一力聳開擠身白石,呼出一口氣:“依我看,那間房裏的人,便是宅子的主人。”


  正說著,房門又打開一道剛容一人行經的縫隙,少年人自門隙間端盆而出,待涼月定睛去瞧,房門又再次關上,裏麵的人卻是連半點影子都未露出。


  而自始至終,少年人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上半身挺得筆直,兩眼平視前方,不眨不轉,唯一雙腿因邁步而動,整個人瞧上去,活似一根生腿之木。


  他一路端著銀盆走進庖廚,再出來時,手裏銀盆已經換成一隻烏木食案,盤中有幾隻盛菜碟碗及必要食具,再次回到方才那間房門外,同樣也騰出一隻手,輕敲三下,後徑直揎門入內。


  片刻後,少年人空手而出,回身之際,又反手關上房門。


  這時,庖廚裏的兩人,皆手抱烏木食案,一前一後地行出,並朝著少年人的方向走去。而少年人則輕輕推開旁邊的房間,三人魚貫進入。


  整個過程,三個人皆未發一言。


  “這裏的人,好生無趣。”涼月甚是不解,也甚覺不耐。


  “沒準兒是另有隱情,興許宅子裏的規矩便是如此,且再看看。”昨晚一口決定留下之人本是涼月,而眼下尚不足一日,反倒變成太微來將她勸慰。


  太微之言好似給了涼月一個提醒,她忽地上來精神頭兒,肆意猜測:“我倒是越發好奇,裏麵究竟是個什麽人物,弄得如此神秘。太微你說,會不會是個畏罪潛逃之人?又或者,是在躲避仇家追殺,不得已才藏匿於此?”


  太微戲謔道:“方才不是還說人家道骨仙風嗎?怎的才過了一會兒,又變成畏罪潛逃了?”


  涼月笑嗬嗬地道:“無奇不有嘛,就像一盤賭局,揭盅之前,安知骰子大小?而押注之人總要思量一番,方才決定究竟押哪邊。或許當真有被我言中,又或許我的猜測都不對,都不妨礙我的興致。”


  於是,二人就著房內那位尚未露麵之人的身份以及脾性,大猜特猜了一番。


  約莫半柱香工夫後,隻聽“嘎吱”一聲,那扇門竟緩緩打開。


  二人登時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一眼不眨地望著一點點拉開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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