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二人雖已揣測此地當有一眼溫泉,但實地去找,卻甚是費勁。


  來此之前,隻聽說香木林稀奇,眼下身入其中才發現,其內裏竟猶如一座迷宮,易進難出。


  二人雖是妖,太微亦能施香引路,可在這異香四溢的香木林中,太微施出的桂香甫一飄散便立即融進異香之中,無法再辨。


  涼月也試過伸根入地去探,誰知,香木林下的每一寸土都盤踞著或粗或細的香木根,讓她幾乎無路可走。


  若非二人此前曾有約定,絕不輕易使用妖法,以免引火上身,不然涼月早耐不住性子,已飛身出去。


  是以,兩隻本分的千年大妖十分老實地在林裏繞來繞去,涼月一路都在抱怨,這隻夙師當真挑剔得厲害,世間溫泉何其多,她怎就不偏不倚地選了這麽個地兒,非但沒見著溫泉之跡,反倒被迷入其中,直教人抓心撓肝。


  涼月的耐心快被磨完,她一手抱蛋,一手指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大發牢騷:“太微,我們方才好像走過這裏。這裏到底有何玄機,一片小小樹林,難道要將我們困住不成?”越說越氣,後悔不已。


  “方才每過一處,我便在行徑之樹上作了標記,但是,走到現在,卻一個標記也不曾遇見。這些香木樹,必有古怪。”太微凡事都能耐住性子,這一點,與涼月正好相反,太微比涼月沉得住氣,也比涼月細心,性情也比涼月溫和。


  太微之言令涼月開始思索,不覺間,右手曲指,作叩門之勢,在近旁一株樹上信手敲擊,此乃其思考問題時慣行的動作,連敲數下,忽地收手,眸光一亮,“我想到一個不算好辦法的辦法。依著我們這樣走,不知要繞到何年何月才能出去,倒不如擇定一方,直走到底。我就不信,還能是個無底洞。”


  太微環視一周,忖量片刻,頷首讚同:“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依你看,我們應當朝哪方走?”


  涼月仰頭望天,目尋少時,指著一處類勺星鬥,“北鬥七星,搖光、開陽、玉衡、天權、天機、天璿、天樞。”指尖往左一移,“北辰。”


  太微朝著北辰的方向,往前一指,“那麵是北方。”


  涼月以指敲樹,思道:“《青囊經》有雲,地有四勢,氣從八方。外氣行形,內氣止生。乘風則散,界水則止。”目光環掃四周,凝覺東南之處,風勢稍微,即道:“朝東南走。”


  方向即定,二人倒也不再著急,閑閑散散地走了有一炷香工夫後,突然停住,一座隱於香木林中的宅院赫然擋住前路。


  此宅院高門緊閉,無輔首相嵌,上懸桃木匾額,匾上著墨三字:莫空催。


  字字如遊雲驚龍,點首蒼勁,回尾挺逸,一筆一劃之中,提筆落字之人之豪率由此可見一斑。隻最後一字的尾劃,不知緣何,突然落了氣勢,猶如一道奔騰直下的急流,於半路上遭逢斷崖,而被迫衝入一眼不可見底的深潭,似滿含無奈之憾。


  簷下掛有兩隻大紅燈籠,卻沒有起燈,而門前掃成兩堆的雪,又表明此處有人居住。


  到底是何人,竟擇了這麽個地兒安家落戶?

  香木林的古怪之處,因這座仿佛憑空出現的宅院,又添上一樁。


  在香木林裏有宅院已屬稀奇,而這宅院的外觀,更是怪上加怪。


  此宅不似尋常宅院那般方正,可以說,毫無形狀可言。建造宅院所占之地,也不像是專程開辟而出,更像是原先便有一處空地,而能工巧匠就空地建造,方成如今模樣。


  砌牆之磚也非尋常青磚,而是一種類似琉璃的石頭。這種石頭名為茶雲石,遠遠望去,猶如一片茶色雲華,看似如琉璃,卻堅硬勝鐵。


  茶雲石性屬水晶,有濃淡之分,濃雲石近深褐色,淡雲石則似琉璃。


  濃雲石形成時間較淡雲石要長許多,故而甚為難得。


  而這座深藏於香木林中的宅院,上到瓦片,下至牆根,皆由濃雲石所築。此宅之主,當真奢華至極,竟將濃雲石作砌牆蓋瓦之用。


  濃雲石色重,不若淡雲石通透。淡雲石在光下能泛波光,而濃雲石在光下則仿如有水流動。除此之外,二者無甚分別。


  二人在荒野老林中忽見一處府宅,自是驚了一驚,不為其他,隻因這宅子坐落的實在巧妙。


  其方位朝向上,絲毫沒有講究,四周也並無地勢可依傍,而這片香木林的排列更是雜亂無章。


  不知建造此宅的工匠有著怎樣一顆七竅玲瓏心,才得以以亂製亂,亂中生亂,萬亂生序。想必,當初建造此宅時沒少下功夫。


  此宅之主似乎想要利用香木林的易進難出,故而才將宅子建在深林之內,憑依此天然屏障,以掩其跡。


  就是不知,此宅之中,到底住著什麽人物。


  涼月和太微全然是誤打誤撞來到這裏,二人將這略顯詭異的宅院粗略打量了一番,而後對視一眼,皆是一頭霧水。


  涼月將白蛋往懷裏一揣,“走,進去看看。”


  “涼月。”太微當即伸手抓去,卻五指拂空,晃眼間,涼月已如飛燕般躍入其中。


  本以為,用茶雲石作牆的宅院裏定然是雕欄玉砌,釘頭磷磷。


  豈料,進去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甚至令人難以置信,怎一個“簡”字了得。


  牆裏牆外,光景判若天淵。


  其外是一片茂密奇林,而內中,卻無一植株,連棵雜草都尋之不出。


  房舍雖多,但無一點燈,唯廊下有兩點燈籠火,卻也弱似將熄。加之香木林香氣過盛,無意中掩去此間氣息,二人一時難以斷出有幾人居住其內。


  寂靜無聲的庭院裏,一層羽雪薄若輕紗。自大門口枝出的青石路,蔓至連綿不斷的曲廊之下,雪白的鵝卵石陳鋪滿院,多間房舍沿牆而建。


  廊簷下,每兩丈之隔,便有一個古樸的銀風鈴,風一拂過,即發出“叮叮鈴鈴”的清脆聲響,猶如在奏一支永不停歇的妙曲。


  整個宅院無亭台水榭,亦無丹楹刻桷,唯院子中央有一方由一整塊淡雲石精雕細琢而成的月桌。


  桌旁唯置一隻同為淡雲石雕成的圓凳,桌上放有一個墨玉棋盤,上擱黑白數子。


  一場步步為營的角逐,一招運籌演謀的巧伎,通通在這一方棋盤間淋漓展現。


  一子定輸贏,一子逆乾坤,不過於執棋之人一心一念之間而已。舉棋,落子,僅此而已。


  涼月在這一盤未下完的棋局前駐足,靜觀此盤。


  一粒粒靜止的黑白玉子間飽含了多少個高明的計謀,又掩蓋了多少個一招製敵的陷阱,暗藏了多少個精妙的機關,布下了多少個難解的活局。


  孰勝孰負,皆無絕對。進可攻,退可守。是步步緊逼,還是以退為進。是取,還是舍,皆取決於落子的那隻手而已。


  這一盤暗湧風雲的棋局看得涼月頻頻蹙眉,良久,幽幽歎道:“這盤棋,太亂,太亂,這對弈之人當真默契得很,都想至對方於死地,卻又招招為對方留下一條後路。這盤棋早該下完,眼下這個局麵,不管是黑子還是白子,誰先走一步,誰便贏了。”話一落,不由分說地從棋盅裏拈出一顆白子,落在星上,擅自替這盤未完之局定出勝負。


  同在一旁觀棋的太微無奈搖頭,“涼月,你又擅自做主了。”


  涼月卻振振有詞地道:“本非一局和棋,總歸要決出勝敗。他們做不出決定,我便幫他們一把咯。”


  太微不由得戲謔道:“倒還做了件好事?”


  涼月一本正經地擺擺手,“算不得,算不得,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這場依違兩可的較量,勝負已出,涼月又將注意力從棋盤轉回宅院上,她環視一圈,目光定在院子盡頭一扇虛掩的原色木門上,指著那扇門,低聲道:“太微,走,我們去那裏麵看看。”


  “嗯。”太微搖步相隨。


  涼月推木門的動作雖已極盡柔緩,卻仍然不可避免地發出了輕微的“嘎吱”聲。


  她當先探入腦袋,往裏一瞧,隻見木門後又是另一番天地。


  當先入眼的是一灣薄霧繚繞的水泉,縈麵的是熏熏暖風,泉邊放有一盆嬌花早謝的荼蘼禿枝,鋪地的仍是雪白鵝卵石。


  突如其來的收獲讓涼月欣喜不已,索性一把將半扇木門囫圇推開,一壁步入,一壁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太微隨後踏入,恍然道:“溫泉原來在這裏。”


  “難怪找了這許久,居然藏得這麽深。”說話間,涼月已邁至溫泉邊上坐下,探身伸手,入水一撈,抓出一把細細白沙,不由麵露欣慰,跟著小心翼翼地自懷裏掏出白蛋,緩緩放進暖水之中。


  溫泉約莫有半人來深,涼月在將白蛋穩穩放到底後,才收回手,袖子雖已挽至肩頭,卻仍沾濕大半,她倒渾不在意,濕濕暖暖的清霧熏上鴉睫,整個人都漸漸放鬆起來。


  太微於她身旁款款坐下,“孵化夙師子卵需要七日。”


  涼月悠悠偏頭,看向太微,在溫泉的作用下,忽覺通體舒泰,與此同時,一個強烈的想法霍地竄入腦中,涼月立即宣之於口:“太微,我們留下來罷。”


  在以往,移居之處多是涼月擇定,太微慣常依之。而眼下,太微卻對涼月突然提出的想法略覺訝異,不可思議地道:“涼月,你昔時最不喜荒山野嶺之地,更傾向波委雲集之處。而此地荒煙野蔓,雞犬不聞,今回這是為何?一時興起麽?”


  涼月灑然笑道:“萬裏晴空看得多了,偶爾也想看看濛濛煙雨。”


  對於涼月的決定,太微從不反對,即便眼下一反常態,也猶然順依其意。


  涼月說想看濛濛煙雨,太微便微笑應下:“如此,那便看濛濛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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