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阿爹他們已將身子緊緊蜷起,刑台上的人正用一張粗布像打包袱似地將之裹住。
小墨仍以肉軀抵在籠口,不教任何人從他身前帶走小慈。即使本已傷痕累累的身上再次被狠狠刺入數刀,他也要用堅硬的後背為小慈和尚未出世的孩子築起一道防禦之牆。
我心急如焚地看著白蟻精,“你要明白,我給出的東西,你一旦錯過,這一世都未必能得到比之更好之物。所以,放了他們,我的靈力和天水紗都將為你獨有。而你隻需花數十年功夫將我的靈力與你相融合,抵得上你萬年苦修。於你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白蟻精蹙眉靜思,看得出來,她心裏正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
“啊……”一聲淒厲的慘呼如雷襲耳。
我定神一看,卻見一把長刀自鐵籠橫穿而過,刀尖上血珠不絕。尚在籠中的小慈和小墨皆怛然失色地看著對方,緊緊抱在一起的二人赫然被長刀刺穿。
而握刀之人,竟是向停芳。
“向停芳,你……你做了什麽?”我疾聲狂吼,整個人開始打顫,毛發盡豎,每一寸皮肉都繃如鼓麵。
白蟻精當即揮掌打向向停芳,對於向停芳之舉,白蟻精似乎也始料未及,詫異之間油然露出一絲慍色。
向停芳被厲掌擊倒在地,嘴上獰笑猶掛,“他們不是不想出來嗎,那我就成全他們,讓他們死也死在這個鐵籠裏。”
我猛地將手伸出鐵籠,一把抓住白蟻精袖角,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他們,別讓他們死,我求求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凡是我有的,都給你。”
白蟻精霍地將衣袖自我手裏扯出,隨即站起,冷聲道:“抱歉,你求錯了人,他們與我非親非故,我憑什麽要救?”
是啊,這些人昨夜才極盡瘋狂地捕殺我的族人,如今又怎會施以援手。是我太過可笑,竟央求一個沾了我族人鮮血的人再去救他們。
“那麽你放了我,我保證以往恩怨一筆勾銷,靈力和天水紗,照樣給你。包括我的命,若你想要,我聽憑你處置,隻求你放了我。”我雙手抓住鐵籠,強做最後的掙紮。
然而,無論我如何示出誠意,白蟻精始終不為所動,漠然道:“我若放了你,便有人不會放過我。而且,鎖已扣上,獨一支的鑰匙也已消毀,憑你之力是衝不破鐵籠的。”
一股絕望無力之感瞬間貫遍全身,我已是黔驢技窮,再無招法可施。
十步之遙處,小墨雙眼已閉,了無聲息。
小慈顫巍巍地伸著一隻爪子撫在小墨臉上,嘴翕動不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驀然間,小慈閉眼落爪。而她腹中的孩子再有半月便能看見陽光,聞到花香。可如今,再無可能了,他已同自己尚未謀麵的爹娘一起亡於那柄冰冷鋒利的長刀之下。
“小慈,小墨……”我悲不自勝,不禁幻想這不過是一場噩夢,幻想當我下一瞬睜眼醒來時,小慈會朝我罵上一句:“你嚎什麽嚎,我們還沒死呢。”
可是,幻想終究隻是幻想,現實是殷紅的鮮血和冰冷的屠刀。
眼裏不禁泛起水霧,我喃喃道:“孩子,世界不好,所以未能予你公平。溪水不清,遠山不綠,陽光不燦,花朵不嬌。不見,也罷。”
“其餘的,都拖下去宰了,分給大家。籠裏這隻,張大人要。”白蟻精的聲音如一盆冰寒無比的水衝我當頭澆下,我看向刑台下的人群,飲泣哀求:“不要,求求你們,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求求你們手下留情。都是我,我才是吃人的惡妖,一切惡事皆由我做,他們毫不知情。你們該恨的是我,我才是你們該殺的妖,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鱗,都給你們拿去,我不怕疼,因為我是惡妖。”
任憑我喊到嗓音嘶啞,卻無人因此停下動作。我形同這世上一拂而過的風,風來即散的雲,誰會在意一道風的央求,一片雲的哭喊?
那些人一手拽住粗布係結處,像揚鞭笞地一樣將他們狠狠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雲是反複,不停不歇。
“阿爹,阿娘,阿哥,嫂子,小天。”我的親人正在我麵前被大肆屠戮,他們蜷縮的身子在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下緩緩舒開,一點一點被人強行剝去最後一道防守。
當摔打終於停止後,那些人方解開布裹,而五甲原本蜷成太極的身子已然舒開,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一光膀漢子一腳踩在阿爹背上,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腳在阿爹身上不停地碾來碾去,嘴裏罵罵咧咧:“累死爺了,這畜生真耐摔。”
摔打阿哥的人將布裹解開後,又泄憤似地朝阿哥腹胸之處狠踢了數腳,“空長了一身甲又如何,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們法子多。隻要我們想,有的是法子弄你。”
站在阿娘身旁的漢子道:“昨晚有隻,那才是耐摔。”說話間,漢子揉了揉胳膊,“我兩條胳膊都酸得無力了,那畜生也不見開。嗬,我那脾氣一上來,直接丟鍋裏活煮了它。”
說完,諸人無不大笑起來。
“別說了,別說了……”我已近崩潰。
這時,又上來十餘人,均手執一把類似於剪刀的鐵器,大小式樣同剪刀相差無幾,隻是沒有像剪刀那樣的利口和尖頭。
我驚楞地看著那些人,隻見他們先是將尚在籠裏的小慈和小墨拖至刑台下,同阿爹五人擺在一處。隨後麵無表情地用鐵器將鱗甲一片片拔出,手法嫻熟得令人膽寒。
每拔下一片鱗都鮮血四濺,噴在拔鱗人的臉上,將其麵目襯得十分扭曲。
拔鱗之疼令小侄從暈厥中醒來,當下扭身掙紮,卻被人死死按住。
那人放下鐵器,隨手抄起一塊大石便朝小侄頭上一通猛砸,直到小侄口湧鮮血,停止掙紮,方才作罷。而後又重新拿起鐵器,繼續拔鱗。
鱗甲拔完後,人立馬再換一輪,個個手拿短刀,臂圈瓷盆,將七甲就地宰殺,流出的血足足盛了滿滿一盆。
七盆血,七隻屍。極端殘忍的手法令這場殺戮並未進行太長時間,而我癱坐在鐵籠中,卻如同遭到漫長的淩遲之刑。
當這場殺戮停止時,所有人一擁而上,儼如一群搶奪食物的鬣狗。
在一邊冷眼旁觀的向停芳隨手指了兩人,“你,你,把她抬到衙門裏去。”
那兩人正同此間所有人一樣,圍在七甲旁垂涎三尺,突然被向停芳點去差使,表情立馬垮下,顯得極不情願。
向停芳猜出二人心思,柳眉微微一蹙,道:“少不了你們的。”
“好,好。”那二人連忙離開人群,快步走上刑台。
我呆滯地望著眼前這一切,心已成灰。
“慢著。”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木然望去,隻見人群的盡頭處,兩個身影一前一後緩步走來,透過一片化不開的水霧,我看到了見歡,也看到了商宧。
見歡竟還活著,我猛地一動,“見歡。”聲音嘶啞地不像是從我嘴裏發出。
但有點不對勁,見歡和商宧仿佛都已被抽去力氣,商宧踉踉蹌蹌,好似下一瞬便會倒下。
而見歡則是捂著心口,步履更緩於商宧,嘴角有一絲淡淡血跡,飄然的步態令他看起來仿佛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看到二人此番模樣,我心頭一驚,急聲問道:“商宧,見歡,你們怎麽了?”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讓我幾乎斷掉活下去的念頭,整個人已是千瘡百孔,再經不起任何變故。
在距我尚剩三丈之遠時,見歡朝我微微一笑,他臉色煞白,唇無血色,這一笑似乎讓他耗盡了力氣。
隻一瞬,見歡忽地皺眉,表情痛苦,轟然倒地,心口處鮮血急湧,徐徐攤開的掌心裏赫然躺著一粒染血白果,他顫顫地抬起手,望著遙遠的天空,用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千樰,我要走了,我的風箏……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染血白果隨著似乎未盡的話語陡然滑落,顯出原形的見歡被逐漸湧上的人一點點圍住,最終消失在我的目光裏。
這時,向停芳突然跑到我邊上,她左臂袖子已經挽至肘處,露出的白臂上赫然出現一排滲著絲絲血跡的牙印。
隻見向停芳眼角淚光閃閃,一臉委屈地看著商宧,聲氣一改方才的狠惡,極盡嬌軟地道:“公子,你怎麽過來了?你不知,這妖物方才狂性大發,咬傷了我。我見她可憐,本想給她送些糕點吃,到底她曾救過我,想來應當不太壞。誰知,我把糕點拿給她時,她竟一口咬住了我……”說話間,向停芳不斷地執紗抆淚,楚楚可憐。
對於向停芳的惡意中傷,我既不反駁,亦不解釋,隻是怔怔地看著商宧,腦袋裏一片空白,所有思緒皆在見歡倒下的那一刻驟然停止。
商宧未置一詞,緩緩邁上刑台,看起來虛弱至極。其狀態,活似人服下蒙汗藥剛醒之時。
見商宧拾級而上,向停芳連忙迎上去,伸手欲扶。
商宧卒然變臉,一掌打開向停芳伸來的手,赫然震怒,近乎咆哮地衝她大喊:“蛇蠍毒婦。”
“公……公子。”向停芳探手的動作當即一頓,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動不動,恍若石雕。
商宧跌坐在鐵籠前,一把抓起籠上之鎖,回頭衝向停芳吼道:“鑰匙給我。”
向停芳低垂著頭,兩手交疊在身前,戚戚怯怯地道:“鑰匙,被……被毀掉了。”
商宧登時抓起一塊被人群丟上刑台的石頭,使勁砸鎖,白淨修長的手很快被尖利的鎖尖劃出數道血口。
我自鐵籠裏探出手,握住商宧,迫使他停下,“商宧,砸不開的。”
商宧卻不肯聽,兀自發了瘋似地砸鎖。
我神情淡漠地看著他,宛如從前同他談天那般,問他:“商宧,我是妖,他們都怕我,你不怕嗎?”
商宧緩緩停下,隔著鐵籠望向我,不答反問:“你可記得,第一次相遇時,我問你的那句話嗎?”
我如實回道:“不記得了。”
“那時,我問你是否看到過落在雪地裏的太陽,你說沒有。千樰,我看到過,五年前便看到過。那個太陽,是你。畫攤相遇時,我便知是你。有些事情,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這裏。”商宧指向自己的心口。
我將目光徐徐移到右腿的一處血泉上,雲淡風輕地道:“你看到我身上的血窟窿了嗎?商宧,我活不久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在我們白發蒼蒼時,還能一起去茶肆聽書。你能活一百歲,我也能活一百歲,我以為可以陪你走完一世。我甚至……甚至想過我們老去時的樣子。”說到這裏,我停了下來,極盡不舍地搖頭,“眼下看來,是不大可能了。餘下的一百七十九年,就當我已經活過了罷。”
商宧再次舉起石頭,“我會救你,拚了我這條命也要救你。”
我攔住他,“看信了嗎?”
商宧頷首道:“看了。”
“我騙了你,你別怨我。那片桃花林,我很喜歡。若是你也喜歡,我便把那處讓給你。日後,你便可以同心愛的姑娘在花下品茗、作畫。”心髒如被撕裂一般地疼,我捂住心口,“其實,我原本是想同你一起去的。那裏,多美啊。”
“商宧,我好疼啊。”視野逐漸模糊,我緩緩閉眼,商宧的聲音明明遊於耳畔,卻旋旋縹緲。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忽然傳來商宧的呼喚:“千樰,千樰……”
我霍地睜眼,但見商宧一壁拚命砸鎖,一壁焦急呼喊,正欲開口,卻發現一直封住紅繩的風圈竟已消失。
弗及多思,我當即伸手,一把拽向紅繩。
然而,紅繩卻似鐵環一般牢牢扣在腕上,任我拉扯,始終紋絲不動。
紅繩不離,靈力便無法施展,我焦急如焚,憤怒、怨恨也在這時齊齊衝上心頭,而紅繩卻無絲毫鬆動的跡象。
一刹那,我崩如滿弓之弦,滿腔情緒霍地衝口而出,“啊!”
倏然間,眼前雪光一閃,隻聽“嘭”地一聲,鐵籠應聲而碎。
與此同時,紅繩刹那斷開。
須臾,天上流雲卷雪,腦中閃過諸多人與事,仿佛一幅長長的畫卷在我眼前緩緩鋪展,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幕幕於畫卷裏紛呈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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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最初靈感來自於穿山甲被大肆捕殺到幾乎快要滅絕的新聞。看到那些畫麵時,我傷心難過了很久,當時就決定寫一部主角是穿山甲的文。在寫文的過程中,通過各種搜索了解到了關於穿山甲零星的知識。
穿山甲無牙,視力很差,且毫無攻擊性,遇到危險時隻會把自己蜷起,這個時候,連獅子都拿它沒辦法哦。別看它有穿山打洞的本事,有一身堅硬的鎧甲,實則是個膽子很小的小可愛。由於穿山甲獨居,又之數量極少,所以很難找到對象,就算找到對象了,一胎也隻會有一個小寶寶。而且,因穿山甲對環境的要求以及自身的生理性,所以無法被人工飼養。國內國外有諸多機構進行過嚐試,基本上都以失敗告終。
這麽一個溫柔又膽小的小可愛,它們瀕臨滅絕,哎……)
好啦,千樰和商宧的故事暫告一段落,但還沒有結束,接下來就是他們前世(涼月和蒼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