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日子又這般不鹹不淡地於日夜更替中過去,一切似乎都在變化,可一點點拆開來看,又好似從未變過。無數條支流奔騰入海,卻總歸還是變了。
風輕日暖,百花成蔭,小慈之腹逐日見鼓,再過一個月左右,便會有小嬰臨山。
昔邪和若穀的婚期也已訂好,族裏上下都忙著張羅二甲親事,許多活兒都被大家夥搶著幹,生怕自己被閑著,幾乎整冬未出的倦怠被這場將臨的喜事給衝去了九霄雲外。
若穀和昔邪成親的前一晚,眾甲皆在洞內安寢,我亦剛睡下不久,迷迷糊糊間突覺身下草榻猛烈一晃,本就未睡深的我當即轉醒,睜眼之際已雙腳踏地,後之迅移出洞。
山上,清冷的夜風柔如纖柳,我提裙四躍,目光不定地在夜下山林間搜索,整座山被我寸寸探尋,卻一無所獲,不免疑心自己是否因過於警惕而致疑神疑鬼。
回洞之時,卻見洞外全族齊聚,猶如一道擋住我回洞之路的軟牆。
三五人手持紅焰火把,其餘人則不住地交頭接耳,麵色沉重。連挺著肚子的小慈也在其內,而快要當爹的小墨則抬著雙臂,虛抱成圈,將小慈小心翼翼地護在圈中,顯得比小慈還要緊張。
一身喜服的新娘依偎在同是喜服加身的新郎懷中,本應是狀若小鳥,嬌依玉樹,而於此情此景之下卻並未有一絲嬌美之意,反倒多了一層愁雲相擾。
“阿爹。”我一邊呼喚,一邊撥開族人,朝人群之中的阿爹靠攏。
眾甲見我突歸,麵上灰雲稍稍退卻。
阿哥趕忙迎上一步,急火問道:“千樰,你去哪裏了?”
我冷靜相答:“阿哥莫急,我隻是出洞去探查了一番。”
阿爹問道:“有何異常?”
我搖搖頭,“並未發現。”
“千樰。”小慈在小墨的攙扶下,挺著肚子緩步走來。
我連忙扶上去,“小慈,你出來作甚?為何不在洞裏安寢?”甫一問完,旋即看向小墨,輕斥道:“小墨,你都快當爹了,怎的還是這般粗心大意?”
小墨滿麵委屈地垂下頭,一言不發。
小慈拉住我的手,“就別責怨他了,方才那震天動地的動靜,我哪裏還睡得著?”
我狠狠地朝她瞪上一眼,不容置喙地道:“天大的事,你也得給我好生休息,就別瞎操心了。哪怕今晚的天塌了下來,也有我給你頂著。”
自打小慈有了身孕之後,整個人都似蒙上一層柔祥之光,不再如以前那般動輒同我鬥嘴,雖失了幾分樂趣,卻得了一份難得的沉穩。
此時此刻,她眼含和風,淺聲細語地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能幹,有你在,我們什麽都不怕。”
我動唇挑起一笑,眼睛忽地瞥到甲群之中,似乎缺了某個身影,遂而問道:“怎不見見歡?”
阿娘道:“他尋你去了。”
我眉頭一皺,“尋我作甚?我一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
抬眸便見小慈和小墨俱俱用了一副“無可救藥”的鄙夷神情看著我,我暫略不管,轉頭看向阿爹,“阿爹,天穹山以前可有出現過此類狀況?”
阿爹又看向族中幾位年老的長輩,幾位長輩對視數眼後,均搖了搖頭。
忽然,似有一道天雷在我腦中“嘣”地炸開,我連忙道:“阿爹,我懷疑是……”說話間,我垂手指了指下麵,意思不言而喻。
“難道說……”阿爹吃驚地望向幾位長輩,而連帶著長輩在內的所有人亦麵露驚恐之色,不安的氣氛霎時凝重起來,映襯著火把上的紅焰都悄無聲息地沾上了幾分惴竦之意。
深凝的氛曀中,不知是誰低低啞啞地說了句:“雪眸現世,黑風將出。”
一時間,眾甲俱亂,無數個聲音猶自喃喃:“黑風將出,黑風將出……”
我被這些鬧騰騰的聲音攪地心煩意亂,可周圍眾甲皆是我族親,發不得火,隻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稍安勿躁,請諸位叔嬸稍安勿躁。”
我的聲音卻哪能蓋過眾甲此起彼伏的驚呼,眼見話語無效,我隻好同阿爹說道:“阿爹,為穩妥起見,容我下去一探。”
阿爹轉即看向阿哥,“走。”
“你們可要小心著。”阿娘的聲音有些顫抖,歲月留霜的眼角內依稀可見波光閃動。
我沉沉點頭,本打算獨自去探,可阿爹的神情明顯不容我阻攔,最後也隻好由著他和阿哥隨我一同前往。
寒冰洞位於天穹山之底,入洞之道僅一條,在我寢洞之中。
但,若入寒冰洞,需得銀杏爺爺應允。因早前有族人闖入其中,險釀禍事,銀杏爺爺後來便在洞口結了封印。
一思定,我們當即拋下眾甲的駭嚷,兀自上到山頂,還未露頭便聽到銀杏爺爺劇烈的咳喘聲。
我心下一驚,爺爺何時患病了?
“爺爺,”我當先一步邁上,關問道:“你病了嗎?”
阿爹和阿哥後我一步登上。
銀杏爺爺蒼白一笑,有氣無力地道:“此次震動,便是自那裏生出的。”說完又猛咳一陣。
我半跪於樹腳處,麵貼龜裂交錯的樹皮,雙臂圈上樹幹,心中陡生悲楚,“爺爺。”
阿哥亦蹲身樹前,焦眉皺眼地問道:“爺爺,你到底怎麽了?”
阿爹從不善表露心跡,也是遇事最鎮定之人,或許這與他身為族長有關。阿爹是我們一族的心腦,若連他都失了方寸,整族之人更會大亂陣腳。因此,阿爹肩上所承的擔子叫他不得不處處費心,時時掛神。
但無論如何,有阿爹在,我總會心安。
春陽已照,但銀杏樹上的青芽卻不見冒出之跡,仍與冬時枝枯無異。
我先前也問過爺爺此事緣由,爺爺幾句話便搪塞了過去,因此我也並未深想。
可他無端患上的咳喘近來益發嚴重,且無論我如何相詢,爺爺總是那兩句托辭將我打發。
而眼下看來,並非如他所說那般,是因萬年靈樹到某一時期皆會蛻皮脫葉,顯然另有其因。
“千樰,咳咳咳……”銀杏爺爺的氣力像是一夜之間被抽盡,且一句三咳,宛如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夕陽將逝。
我忙撫著樹幹,“爺爺,快別說了,你好生休息,我們下去看看就是了。”
阿爹和阿哥皆神色凝重,眸中愁雲漸濃。
銀杏爺爺緩了片刻,語氣忽然剛硬,仿佛刹那間恢複往日神采,言道:“不用去看了,該來的已經來了。狂風已起,暴雨將至,你們且備傘綢繆罷。”
“爺爺,寒冰洞裏麵到底怎麽了?”我不罷休地追問,雖然爺爺話裏之意已經非常明晰,但我總覺得,情形遠比他三言兩語所帶出的狀況要糟糕得多。
“爺爺,你便讓我們下去看看。”阿哥也急了,同我一樣跪在爺爺跟前懇求。
銀杏爺爺的態度卻異常堅決,樹枝一揮,拒道:“回罷,看與不看,結果都是一樣,回去備傘才是要事。”
“爺爺……”我本欲再求上一求,一心想下去探個究竟,阿爹卻出聲將我嗬住:“千樰,別擾爺爺,讓他好好休息。”
盡管阿爹業已發話,但我始終安不下心,仍不依不饒地求道:“阿爹,你們就讓我下去看看,我不進洞,我就站在洞口望一眼就好。”說話間還不斷地給阿哥遞眼風。
“千樰,走罷。”未料阿哥也突然轉變態度,不僅不同我一線,反倒勸起我來。
眼前三人皆不讓我去寒冰洞之舉不得不叫我心生疑竇,阿哥我不敢斷定,但阿爹定然是知道些什麽,他一定和銀杏爺爺對我有所隱瞞。
如此一來,我便更是放心不下。
我正左右不定時,忽聞見歡之聲:“千樰,總算找到你了。”
我抬頭望去,見歡一臉欣喜地朝我走來,發絲散亂,衣帶隨意打了個結,鬆鬆垮垮,好不狼狽,我道:“見歡,你尋我作甚?還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見歡隨手撩了把淩亂的發絲,不以為意地道:“不打緊。”
我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泥,“爺爺,我們這便下山備傘去。”
見歡仰頭望了望繁星高懸的夜空,不明就裏地問道:“備傘?要落雨了?”
阿哥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當先轉身離去。
阿爹卻站著不動,負手背對著我,似乎有話要單獨同銀杏爺爺商議。
“是啊,要落大雨了。”說完,我兀自下行。
見歡緊隨我之後下來,邊走邊問:“今夜之事,你有什麽看法?”
見歡方還淩亂的一頭烏發,此時已被一根白色帶子半係著,鬆鬆垮垮地垂在身後。
我倒是第一次瞧見他這般慵懶模樣,身邊之人皆有百態,而我卻不知是否有幸一一瞧去。
天邊一顆離群孤星獨放素光,好不寂寞。
我斂容正色,凝視見歡,“見歡,如果黑風出,你答應我,不要管我,也不要去找我,和大家一起走,離開天穹山,離開臨穹縣,尋一處寧所安跡。待諸事一完,我自會去找你們。”
見歡亦肅然相對,“我怎會棄你於不顧?千樰,時至今日,我便也不再隱藏心跡。我自小便喜歡你,你所想象不到的喜歡。可你小時卻總是喜歡同小慈和小墨玩在一處,我時常想同你攀話,想將自己喜愛之物同你分享,你卻很少理我。直到長大後,我才終於能漸漸走入你方圓之地。曾經,我不止一次地掙紮過,彷徨過,但現在,我想清楚了,不管你是否能接納我,我隻知道,若我不說,或許哪一日便會同薑赤緹一樣,後悔不及。”
見歡一席話直叫我愣在原地,腦袋裏似有座風車在飛速旋轉。
我從未想過兒女之情,甚至不知何為喜歡。我帶雪眸降世,此生注定肩負險責,生死難測。
更何況,我一直以來都將見歡當作親人,和族裏其他人一樣,皆是我至親之人,又怎會生出男女之間的喜愛?
不諒想,我竟也有笨口拙舌之時,我平日裏雖愛同他們玩笑,但深知此時卻玩笑不得。我應當如何回應?假裝沒有聽到?畢竟,我最會裝聾作啞了。
未等到我開口,見歡又兀自說道:“我之所以在今夜剖白,是因為,不知道今夜過後,是否還有機會告訴你,我不想在此事上留下任何遺憾。千樰,不要因我之情而感到為難,我不想叫我對你最為珍貴的心意,變成壓在你心頭的一塊大石。它絕不是石頭,它是漫天繁星中的一顆。我隻希望,倘若你日後孤身一人,仰望蒼穹之時,能記得,我永遠在,你永不孤獨。”
月光下的景物忽地模糊,黑夜籠罩的山林間悄然飄上一層水霧,我垂下頭,眼中有水滴奪眶而出。
我並非多愁善感之人,可見歡這番話卻叫我鼻尖一酸。所謂喜歡,大抵便是不願看到對方孑然一身罷。
見歡忽地闊步行開,留下一個寂寥卻不失豁達的背影給我,自前方吹來的晚風送來一句話:“風箏屬於風,屬於雲,屬於碧空,卻唯獨不屬於線。我願做那根送你去俯瞰江河山川的線,卻不願將你牽絆。”
我展顏一笑,“謝謝你,風箏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