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扶疏來天穹山一事,我未同族人提起,沒有任何必要,便不必徒添憂擾。
倒是見歡問過我幾句,不過,也僅是關問扶疏離開檀光寺後,是否有上山來尋過我。而我一句“未曾”,便將這無人知曉之事給一語蓋過。
春暖未回之時,我族雙喜臨山。
其一是,小慈已身孕六甲,即將和小墨成為爹娘。
其二是,昔邪和若穀虹絲暗纏。兩家家長在知曉後,經過一番薄水茶煙裏的商榷,已初定於開春後,擇一花繁之日,締結姻緣。
將扶疏送回檀光寺的第三日,我大搖大擺地下了山。
最後一場雪已經融化數日,但寒氣卻並未消下去多少,因而山上的白首黃童仍舊深居簡出。
一入臨穹縣,我便輕車熟路地穿過大街小巷,直奔走衣巷而去。
剛到巷裏,不及行至商宧門前,旁的門裏忽然跑出個三四歲的垂髫稚子,一張白嫩的小臉被凍出兩團紅暈,頭上兩團發髻束著赤紅飄帶,隨著其跑跳而不斷輕舞。自我身旁跑過時,帶出一股醇濃的牛乳香,夾著冰冷的風,撲在我鼻尖。
跑出兩步後,小童忽地回頭,衝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瑩如珍珠的牙齒,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纖長的睫毛卷翹似上弦月,模樣甚是可人。
觀其模樣,我不禁遐想,小慈和小墨的孩子出生後該是怎樣一副可愛模樣,令人甚是期待。
以往,族裏但凡有小孩降生,我必定要去瞧上一瞧。尾巴細細短短,身子又輕又軟,整個隻有三寸來長,小得能一掌托起。
隨著巴掌大的小孩一日日長大,從對世界的懵懵懂懂和雙腳踏地時的跌跌撞撞,到可以肩挑一份責任,甚至在許多事情上獨當一麵,柱天踏地,真可謂是一個無比神奇的過程。
緊隨其後自門裏出來的女子麵帶慈笑地追上小童,生怕其碰著磕著。
我想,即便商宧執筆,也未必能作出這樣一幅動人的畫卷。
收回目光,我行至商宧門外,見兩扇門呈虛掩狀,我正抬手欲推,指尖剛一觸及微潮的木板,卻又忽地一停,轉而摸上門環,輕輕扣下,假模假樣地行了遭斯文。
“門未關。”商宧琅琅的聲音穿透陳舊木門,飄入我耳裏。想來其久纏不愈之症應當已好,語音有力,渾不似我前幾日來時的單弱。
甫一踩入門裏,便瞧見商宧正在桌前擺弄,並不抬頭看我,而是全神貫注地做著手頭之事。
我登時皺眉,一副生氣的模樣當即擺上臉來,高聲嗬道:“本姑娘好容易來一回,竟這般不受待見,主人家頭也不抬,好生欺負客人。”
商宧當即停下手裏動作,抬起頭,望向我,牽唇一笑,“你來了。”
“是,本姑娘來了。不過,本姑娘這又要走了。”說完,我一個扭頭,作勢便往外走。
一隻腳尚未跨過門檻,便聽得後麵悠悠來了句:“槐芸齋新出了一道以臘月寒梅為食材的香糕,廣受稱讚。”
商宧果真了解我,我素日就好槐芸齋那一口糕。
我雖已停下,卻不回頭,雙手叉腰,帶著餘怒未消的口吻,朝著彌天寒氣喊道:“本姑娘嘴刁,要吃便吃剛出爐的。”
話猶未完,便聽得後麵傳來窸窸窣窣似在拾掇東西的聲音,緊接著又是極其輕緩的腳步聲。我雙手橫抱於胸前,偷偷一笑,優哉遊哉地行出院門。
我和商宧並肩走在大街上,我不住地東瞧西看,隨口問道:“停芳又不在?”
商宧若無其事地道:“在。”
四下亂晃的目光忽地落在一間藥鋪上,我連忙側過頭,問道:“商宧,你的病好了麽?”
商宧深深地望著我,認真回答:“好了。”
其實商宧並非時常都是冷冷冰冰,他那雙寂如黑夜的眼瞳裏,仿佛藏著一座冰山,山頂上白雪紛紛,所以身上總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遠。而我卻能看到,在冰山之巔,盛放著一株隱匿於飛雪之中、僅露出片花半蕊的白梅。
在商宧似要看進我心海深處的注視下,我忽覺一絲慌亂,趕忙將視線移至別處,“商宧,我覺得好生奇怪,你每次這樣看我時,我老有一種在你眼睛裏看到了另一個人的錯覺。”
半晌不聞其聲,我微微偏頭看去,隻見商宧正凝睇前方,神色淡薄,眸心寞寞,似乎並未聽到我方才所言。
我當即頓足,以示被忽視的不悅,“商宧,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商宧清清水水地回了一字:“有。”
我不滿地道:“既然在聽,卻為何一聲不應?”
商宧忽然立定,冷冷問道:“是誰?”
我亦停下,不明就裏地看著他,“什麽?”
“你在我眼裏,看到了誰?”聲氣竟比石頭還硬,眸中冰山似乎又高出許多。看他神情,似乎是在置氣。
我帶著嗔怪的意味,問道:“商宧,你這通氣又是為的哪般?”
“回答我。”這顆石頭比方才那顆還硬。
不嚐想,商宧對我隨口之言竟這般較真,直讓我哭笑不得,隻好同他解釋:“我在你眼裏看到的,當然隻有你。我方才之意是,我好像在你眼裏看到了另一個你。是你,又似乎不是你,連我自己都分不清。”
商宧眼睛半眯,意味不明地看著我,仿佛在細究一本書裏的詰屈聱牙之辭。
“為何用這種眼神瞧我?”起心動念間,我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扭著腰肢,一隻手搭在商宧肩上,一隻手往他白俊的臉上摸了一把,嬌聲嬌氣地道:“喲,商公子,昨日我們那裏的姑娘可將公子伺候地妥帖?公子可還滿意?今日得知公子還要光臨,所以媽媽我不辭辛勞,親自上門來接。”
我一壁胡說八道,一壁偷瞄旁邊幾位一直將商宧上下打量且不停竊竊私語的女子。
果然,在我說出這番驚世駭俗之辭後,幾位女子皆不約而同地露出驚愕之色,片刻前的嬌羞模樣、欣賞眼神,瞬間轉換成一臉的不可置信,刹那間又變成痛心疾首。
不知商宧是否對於我不分時間場合且絕無征兆的捉弄,已習以為常,明明他自己也已瞧見周遭眼神驟變,探究之目越來越多,卻依舊保持著麵不紅心不跳之泰然。
若我沒有看錯,此人甚至微不可察地牽起唇梢,竟自笑了出來。如此情狀,此人猶然心境平和,讓我這一貫靦顏之徒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我倏地湊到商宧耳邊,神秘兮兮地道:“商宧,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商宧斜眼一睞,等我下文。
我用上雙手,在商宧臉上狠捏兩把,他也由著我動,不閃不躲。
我縱聲笑道:“商宧,我發現你而今的臉皮是越發地厚,連我都不禁自慚形穢。你信不信,不消幾時,商公子時常流連煙花之所的風流事跡便會廣為人知,在臨穹縣家喻戶曉。”
商宧卻滿不在乎地道:“又如何?”
看來我平日裏當真是小瞧了商宧,任何事自他嘴裏說出都頗有幾分理直氣壯,時常叫我啞口無言。就如眼下,本想瞧瞧他一臉訝異,再是驚慌,最後惱羞成怒的模樣,可他卻輕飄飄地地來了句“又如何?”
無趣,實在無趣,無趣至極。
越想越不服氣,眼珠一轉,我又調侃道:“你可別小看流言蜚語,當心討不到媳婦。”
商宧但笑不語,徑直往前走去,將我丟在身後。
我拔腿便追,“商宧,作何走這般快?等等我。”
商宧忽地止步轉身,雪中白梅發出新枝,他獨自站在紛紛揚揚裏,拈梅一笑,“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