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玄一一走,便是三載。


  三載時光裏,扶疏在這座沒有他半點氣息的淩空寺虛虛茫茫地渡過,除了時常到她跟前說話的玄空之外,其他的師父們甚少注意到她這裏來。


  扶疏在幾百年前便已習慣獨來獨往,而在遇到道川後,她又習慣於有人同她說話與陪伴。


  當玄一下山遊方之後,扶疏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些孑然一身的日子,孤孤寂寂,渾無色彩。


  一日,玄空正興高采烈地同扶疏講述下山時的見聞,她偶爾聽上一兩句,迷迷糊糊間,突覺刺刺不休驟然收聲。


  扶疏懶懶抬眸,已不見玄空蹤影,她也不甚在意,隻當他有事忙去了,誰知卻赫然聽到玄空大喊了聲:“玄一師兄,你回來了。”


  扶疏猛地一顫,腦中混沌似被一道勁風衝開,轉即凝神而思,聽錯了嗎?玄空方才喊的是玄一嗎?是那個玄一嗎?

  她已經等不及聽玄空來告訴,當下卯足勁,一躍而起,那個在夢中百轉千回的身影陡然落入眸中。


  是他,沒錯,就是他,是玄一啊,走了三年,他終於回來了。


  這匆匆一眼,她興奮地久久難以平息。


  玄一高了不少,瘦了不少,皮膚也黑了不少,但還是他,一如當初,未變分毫。


  扶疏的蒼蒼空際中,那顆暗了三年的孤星又重新亮起,一時間,耀蓋烈陽,輝透深泓。


  這口淺壇早已關不住她狂躍的心,甚至比當初命懸一線時僥幸逃脫於鯊口下,還要跳蕩數倍。


  玄一一回來,廟裏師兄弟盡都前來關視。


  扶疏聽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著玄一諸多問題,玄一皆平心靜氣地逐一解答。扶疏也在心中暗暗道出一問:“玄一,這三年裏,你過得好嗎?”


  本以為剛剛回來的玄一會被一眾師兄弟們擁去後廟,未料他竟自來到水缸前,欽身而視。


  玄一眸清麵臒,黛色僧衣雖已褪盡塵顏,卻不失幹淨,眉目間仍同從前那般,不見冬夏。


  見他湊麵,扶疏不由一驚,忙繞著缸壁一圈一圈地遊,以示歡喜。


  “玄一師兄,你瞧,小白見你回來竟這般開心,看來它還記得你。”玄空的腦袋也探入缸口,小白是他擅自為扶疏取的名兒,扶疏並不喜歡,奈何又反駁不得,隻能任由他如此喚著。


  扶疏心道:多年前我便已將你銘刻於心,至死不忘。


  玄一看著扶疏,問玄空:“我不在時,你可有將它好生照料?”


  玄空得意地揚眉一笑,道:“小白自小就是我在照料著,瞧它方才遊地多生龍活虎。”


  “那便好。”玄一說完這句後便抽身離開,扶疏還想再聽他多說幾句,哪怕是同別人講話,隻要能聽到他聲音,她便心滿意足。奈何事與願違,三年之別,在她麵前,他僅說了這兩句而已。


  “師兄等等我,等等我。”玄空也立即跑開,追了上去。


  扶疏猶記,娘曾對她說過,“不要輕易讓一個人進去你心裏,因為一旦有人占據了你全部心緒,你便不再是自己了。”


  自從遇見道川後,扶疏就知道,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她,而就在方才,當她看到那雙穿破兩世煙塵澹然來到她麵前的湛眸時,扶疏終於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喜歡上了他,在前一世便喜歡了,道川也好,玄一也好,隻是他,也隻有他。


  意識到此事後,扶疏心中不免一寒,她喜歡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六根清淨、兩世皆遁入空門的和尚。這很奇怪,卻又無法受她左右。


  世間諸多事,大多數不可憑自己的意願掌控,也不可憑自己的心意揣度,恰如一塊無可撼動的巨石,誰能想到,其內裏竟蘊藏著一汪清水。


  不過,扶疏生來便不是患得患失之人。


  愛情裏,沒有對錯,也沒有該或不該,她不會因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出家人而感到愁悶,喜歡便喜歡了,這是一件值得她為之高興的事。


  但是,她又非常清楚,玄一有自己的清規戒律要守。所以,她不會將其打破,她要以自己的方式來喜歡他。


  管他幾生幾世,若他下一世是俗家之人,那她便化作尋常女子出現在他的麵前。若他下一世仍是出家之人,那她就再做一次困在缸裏的魚,這便是她所能付出的喜歡。


  後來,扶疏也正是如此作為。


  十三年後,淩空寺的方丈圓寂,方丈一位由玄一繼任。


  扶疏再一次看著少年玄一一步步邁入風燭,雖已經曆過一次,但她還是無法坦然麵對這一變化。


  玄一方丈五十八歲時,恰逢大旱,蟬喘雷幹,赤地千裏。上蒼久無雷,良田起黃埃。田野秧苗枯死,寸草不生,山下奉河涸如小溪,民心由此燃躁。


  這時,百姓開始將希望寄托於神佛,日日入廟,上香祈雨,但旱魃為虐之況卻並未因此有所改善,晴空無雲,仍舊不見一點雨絲。


  如此境況又持續了半年左右,眼見無法播種,來年定然又會顆粒無收。正所謂,民以食為天。但天已塌下,食不果腹的百姓一氣之下便將怒意轉向廟堂。


  山下村民扛鋤操鍬,將淩空寺圍地水楔不通,寺中十二名弟子皆戮力同心守住廟門。


  而身為方丈的玄一卻置身廟外,同盛怒的村民以禮攀談。


  扶疏在水缸裏也能聽到村民的怒吼聲,幾乎都是質問,為何他們供奉的香油錢一分沒少,卻仍是求不來一點降雨。


  在這種情況下,一切解釋都顯得非常多餘,也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所有無力的安撫都弗若一場大雨來得酣暢。


  玄一的聲音很快被怒吼聲湮沒,村民不由分說地擠開廟門後麵師父們以肉軀建起的壁壘。


  混亂聲中,扶疏聽到有人在喚師父,有人在喚師兄,也有人在喚師弟。


  她當下一急,玄一怎麽樣了?他怎麽樣了?扶疏在水裏急得打轉,一時亂了方寸。


  村民湧進寺廟後,開始瘋狂地打砸廟裏的東西,一個舉著鋤頭的絡腮莽漢瞧見扶疏所在的魚缸時,當場怒不可遏,痛罵道:“大半年沒有下一滴雨,而這群和尚竟然拿水來養魚,魚比人還金貴?我呸。”


  說著,鋤頭一揮,“嘭”地一聲,水缸終歸未能幸免,應聲而碎,缸裏的水“嘩”地流了一地,扶疏也被這股急水給衝了出來,在地上撲打尾巴,也終於看清廟裏的狀況。


  場麵極其混亂,平日裏淳厚的村民此時就像被困多年的猛獸,摧毀著廟裏一切不堪重擊之物。


  殿裏的佛像,廟中唯一的菩提樹,天王殿正前方的香爐,皆無一逃免。


  十幾個僧人勢單力薄地攔著幾十個正扛鋤亂砸的村民,滿頭鮮血的玄一也在其中,一個弟子緊緊護在他身側。


  “道川,玄一。”扶疏焦急地呼喚,但她的聲音卻被一片咒罵聲和盈耳的“哐哐當當”蓋住,玄一沒有聽到,也沒有注意到水缸已破。


  玄一近乎敷麵的鮮血像是一顆淬毒的利釘,生生紮入扶疏的心髒,整個人仿佛正被人架在旺火上炙烤,她旋旋停止擺尾,望定玄一,身子開始顫抖。


  倘若有人此時朝這裏望上一眼,那他便能看到,地上隱約躺著個白衣女子,眨眼功夫卻又消失不見,定睛再看,仍是一尾白魚。


  扶疏不折不撓地做著努力,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玄一,絕對不許。


  身上似負九鼎之重,她拚命硬抗也隻能動其分毫。情勢愈見緊迫,纏身的束縛卻又掙脫不開,扶疏自覺心肝都快震裂,卻仍舊隻能同一尾死魚一樣躺在地上。


  而那邊,玄一突然倒地,護在他身旁的弟子當場失色,立馬蹲身搖他,又驚惶大喊:“師父,師父。”


  “道川。”一道撕裂心腸的呼喊聲破囂而出,扶疏的身子顫動地越發厲害,周身氣血一逆,當場噴出一口鮮血,瞬間在地上的水灘裏洇開。


  白衣女子起身之時,已變成今日下山未歸的玄梵。


  扶疏一個箭步躍到玄一身旁,手覆在其麵門上,低聲道:“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死。”


  玄一微眯的雙眼在瞧見眉心一點朱砂紅的玄梵時倏爾睜大,眼神複雜地看著她額心,又徐徐將目光移到其手上,扶疏連忙將手往後一縮,借著玄一的僧袍,擋住腕處顯露的白鱗。


  “師伯。”旁邊才十二三歲的小和尚淚眼婆娑地看著扶疏,“師伯你受傷了,你……你的額頭……”


  扶疏收手起身,低頭顧眄,“護好你師父。”語罷,趨步頓走,出廟門之時,她猛地捂住心口,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說到底,此事的根源來自久旱,隻要有水,村民就可耕種,便不會再有人責怪玄一,也不會再有人傷害他。


  扶疏雖非掌管風雨之神,但她卻有蓄水之物,縱使杯水車薪,不試又怎知行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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