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翌日清早,扶疏在涼亭裏探頭無數次,終於瞧見挑著兩個木桶的玄一往山下走來。


  “玄一師父,玄一師父。”她老遠便揮著手將他來喚。


  見之,玄一止住步子,豎掌以禮。


  因為離得較遠,所以扶疏隻看得到他在動嘴,卻聽不見其言語,但扶疏知道,他定又在說“阿彌陀佛”。


  待玄一走近,扶疏也學著他往日模樣,合掌道:“阿彌陀佛。”


  玄一又回她一禮。


  扶疏指了指他的擔子,問道:“玄一師父這是要去何處?”


  “小僧此是要去河中挑水。”玄一如實答道。


  扶疏接話道:“我初來乍到,不知此地河流在哪處,可否請師父為我帶路,也好叫我知曉以後去哪裏取水才是。”


  “施主請隨小僧來。”玄一說完便兀自往前走。


  扶疏暗暗一笑,跟在玄一身後。


  玄一打水的河流距離涼亭約莫十五裏地,扶疏從他口中得知,夏時他一天要下山挑水五六次,而山腳處涼亭裏的木桶,是寺裏為過路之人備上,以解有人口渴時卻半天尋不到水喝之困。


  在此季,玄一每每挑水回廟時皆會駐足涼亭,察亭中水剩餘之量,不管是否用完,他都會將其蓄滿。


  來到河邊,趁著玄一打水的功夫,扶疏亦將手探入水中,暗暗汲水施向全身。


  回去的路上,扶疏問玄一:“玄一師父,你們寺裏養魚嗎?”


  玄一溫溫淡淡地道:“小僧自小便入淩空寺,未見養過魚。”


  “哎。”扶疏故作憂態,“我前些日子初來此處時無意間救下一條白魚,帶回家豢養了幾日,有了極深的感情。奈何後日我因事又要遠行,路途奔波帶不得它,卻又不知該將它送去何處養上一些時日,以待我回時再接。此事纏繞在我心頭好幾日,叫我好生發愁。”


  玄一不假思索地道:“施主不妨將其托付親友,予以照料。待施主遠行歸來,便可將它接去。”


  “師父有所不知,我家裏在此地並無親眷。又因我們時常搬遷,所以也沒交上朋友。”扶疏說得是一板一眼,叫人聽去,好像當真有那麽一回事。


  玄一又道:“施主可有要好的鄰裏?”


  扶疏亦愁悶地搖搖頭。


  玄一不疑有他,認真思索之下,道:“如此,施主遠行之前可將魚暫養寺裏,待施主歸來,再來寺裏接回。”


  扶疏等的便是他這句話,瞬即喜上眉梢,“那我便在此謝過玄一師父,也謝過廟裏諸位師父。”


  “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一片善心,理當成全。”玄一年紀看著雖輕,但說起話講起道理來,卻絲毫不輸而立之人。


  扶疏聽得這話,臉不禁有些發燙,他這般相信她,而她卻騙了他。她想,不管是上一世的道川,還是今世的玄一,若知內情,也定當不會責怪於她。


  第三日清早,玄一又下山挑水,路過涼亭時,見得石桌上多出一隻小木盆,走近一看,盆裏臥著一尾紅頂白魚,盆下壓著一尺白素,上寫:


  玄一師父,因今日卯時便要離去,故而來不及親手將此魚托付,方留得此書予你,諒我未辭而別,他日回時定上淩空寺接回白魚,感念照拂。阿彌陀佛!

  閱畢,玄一將尺素收入襟中,對白魚合掌道:“阿彌陀佛!”而後捧著木盆,返身回寺。


  玄一哪裏知道,留書之人此時正在他身前的木盆裏擺著紗尾,好不樂哉。


  一人一魚走到廟門時,恰遇著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和尚正自殿內走出,抬眼便瞧見捧著木盆的玄一。


  小和尚一邊朝玄一走來,一邊問道:“玄一師兄這麽快就挑水回寺了?盆裏是什麽啊?”走近後,小和尚踮起腳,好奇地往盆裏瞧。


  比小和尚高出半個身子的玄一連忙放低木盆,問道:“玄空,師父讓你放的香可放好了?”


  “都放好了。”玄空待瞧清木盆裏盛的竟是一尾活生生的魚後,極為震驚,大惑不解地看著玄一,“玄一師兄,師父常教我們應懷慈心,行放生業,你今日怎捉了一尾魚回來?”


  “何出此言?此魚並非是我捉來,而是前日裏遇到一位施主,她道因事遠行,卻不知該將偶然救下的魚托付於何處養上幾日。我見她十分愁苦,便自請將魚置於寺裏,代其豢養些時日。她再回來時,便可上寺裏接回。你看,我這裏還有那位施主留的一方帛書。”玄一說著便緊攬著木盆,騰出一隻手,自衣襟裏取出那方尺素,遞給玄空。


  玄空接過帛書,一字一字仔細閱畢,方解心頭之疑,仰麵笑道:“我就說嘛,師兄定然不會犯戒。師兄你還要下山挑水,就將魚交給我好了,我這就去告知師父。”


  “自當好。”玄一將木盆放在玄空攤開的小手上,又囑咐道:“可走穩當了,莫跑,莫跳。”


  “知道了,師兄,你快去罷。”玄空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抱著木盆,步伐穩穩地往後麵走去。


  扶疏微微探出頭,環顧著這間比道川所在小廟大上許多的寺院,隻覺此中風氣亦清雅不俗。


  沿途碰到的和尚,見之無不上前問詢一番。


  玄空正是小孩子心性,但凡有師兄上前關問,他都會興高采烈地同其一一解釋。更且,為證其所言,還特地拿出帛書給諸人一觀。


  一路嘻嘻哈哈的玄空在走近一間禪房前,立即正了形容,將木盆放在地上,微微躬身,在門外脫去羅漢鞋後,複又捧起木盆,童稚的臉頰上掛著肅然的神情,模樣甚是可愛。


  玄空小心謹慎地捧著木盆,走入禪房,跪坐在一位白須和尚身前,而後將木盆擱在身旁,小掌相合,輕聲道:“師父。”


  盤坐在蒲團上的白須和尚徐徐睜眼,“玄空,你又捉弄師兄了?”


  玄空立馬搖頭,“弟子今日並未捉弄師兄,弟子來找師父,是因為這個。”玄空將木盆往白須和尚跟前一推,又從衣襟裏拿出帛書遞上,“這是玄一師兄下山時遇到的,弟子聽師兄說,此魚乃山下一位施主所救,但因那位施主要遠行幾日,又找不到可以暫時托付之人,所以玄一師兄便將魚帶回廟裏。師兄此時已下山挑水,特地托弟子來同師父請說此事。”


  白須和尚緩緩道:“萬物皆有靈性,那位施主實乃善人。既如此,你便讓你玄梵師兄將它盛入缸裏,放在天王殿前罷。”


  “是,師父,弟子這就去找玄梵師兄。”玄空合掌禮過後,便抱著木盆往外走去。


  一出禪房,玄空立馬雀躍起來。許是寺裏從未養過魚,突如其來的白魚讓他忍不住一陣歡喜。


  扶疏進淩空寺,究其目的全然是因為道川,但後來一直照料她的卻是小和尚玄空。


  而將她帶進寺裏的玄一,隻是每日來天王殿或自天王殿外走過時,上前瞧上一眼,很少會專為看她而來,這讓她很是焦愁。


  扶疏甚是希望,她和玄一能如當初與道川那樣,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廟裏誦經念佛。唯有如此,他才會時時將她照拂,常常同她講話,為她誦讀佛經,而非眼下這般,每每皆匆匆一眼。


  入廟十來日,玄一卻一句話都未曾同扶疏講過,如何叫她不心生煩悶。


  玄空倒是時時來她跟前溜上幾圈,喋喋不休地同她自說自話。


  在這個稚童的世界裏,每日所言之事,無非是方才又被哪個師兄訓了兩句,哪個師兄從山下回來又帶了些什麽,諸如此類。


  十分尋常之事,玄空總是不厭其煩地趴在水缸邊,同扶疏刺刺不休。


  可扶疏卻不能做好一個傾聽者,她隻對玄一的事情感興趣,其餘的,卻委實不願聽他絮叨。


  玄空每每說起玄一師兄如何如何,又做了些什麽事,扶疏都會聽的極其認真,時不時擺著絹尾。但當玄空轉而說起其他師兄時,扶疏則會臥在水裏,一動不動。


  小孩子哪裏會察覺這些,隻自顧自說著。很多時候,扶疏不覺睡了過去,醒來時便已瞧不見趴在缸邊的小腦袋。


  至於將白魚托付給玄一的女施主,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起初還有人問過,日子一久,也就無人再提起此事。


  寺裏的師父們或許早已習慣天王殿外的水缸,而其中最偃意的,當屬玄空,仿佛照料白魚已經成為他的責任,早被他納入每日必行之事中,而他也樂在其中。


  隻有扶疏惆悵不已,這與她起初的設想簡直是天差地別。


  玄一對佛法有著天生的超強悟性,對佛法的精通程度,遠遠超過早其十數年剃度出家的師兄。所以,在其十八歲時,便向他的師父,即淩空寺的方丈,自請下山遊方,方丈也爽快應下其請。


  扶疏在玄空口中聽聞此事後,當即躍出水麵。


  玄空以為她乃高興所致,殊不知她卻是想出寺與玄一同去。而這,顯然不大可能。


  先不說無人能看懂她異常之舉,誰又會想到,殿前一尾白魚竟有這般心思?她自也不能貿然開口說話,否則眾人恐要將其當作妖怪了。


  淩空寺的佛氣絕非當年的小廟可比,她連幻形都極其困難,遑論自行離開。


  眼下,扶疏除了幹著急,委實別無他法。


  下山之前,玄一特地來此看她,卻隻說了一句:“阿彌陀佛!”之後便再無他言,隨即轉身離去。


  雖得玄一特地探看,扶疏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她很想告訴他,希望和他一同離寺遊方,無論此去多遠,多久,她都甘願相隨。


  可是她不能開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玄一消失在圓圓的天邊。盡管她奮力躍起,也隻能瞧見他飄然而去的背影。


  自玄一走後,扶疏身體裏的某個地方便仿佛被生生挖去,空空蕩蕩。


  逐漸長大的玄空一如既往會每日到她跟前絮叨,她偶爾也會聽進去一兩句,多數時候是一句也難以聽入,隻將自己悶在水裏,宛若被凝在一塊透亮的冰中,好些次都讓玄空以為她不幸死去。


  在玄空著急之時,她才懶懶地動動身子,以示自己尚且活著。


  冬去春來,扶疏卻看不到花謝花開。


  淩空寺無花,且隻天王殿前有一株秋來葉落的菩提樹。扶越發性懶,並不常注意菩提樹的四季變化。隻因,不管它葉黃葉綠,也召不回不知已去往何方的玄一。


  或許這世上,除了道川,再無任何事物能引得扶疏的興趣,也再無人能左右她的情緒,唯有道川。


  也隻有道川,能讓她費盡千辛萬苦,不管路途多遙,也要尋其轉世之身,此乃扶疏的信念,餘生唯此不二的信念,非死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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