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離開小廟的頭一晚,小魚在清冽的山澗裏,於石隙間梭遊,無憂無慮,甚是恬逸。
夜半月高時,她昂首望月,陡見一個黑影自月下一掠而去。
小魚隱約覺得,這道快速閃過的黑影似曾相識,回想片刻,猛然一驚,黑影太像一人。
一思及,小魚禁不住一顫,渾身發寒,早已痊愈的斷翼之傷竟又開始隱隱作痛。
越想越怵,小魚倏地鑽入一塊大石底腳,隱於暗影之下。如若不幸被他發現,那她鐵定活不成了。
雖已時隔半年,但她偶爾想起仍心有餘悸,且隻要瞧見天頂有長翅飛過,她總免不了弓影浮杯,自嚇許久。
這一夜,又在戰戰惶惶中渡過。
而且,小魚發現,離開小廟之後,竟自又同以前一樣,睡覺時也不忘保持警惕,做好隨時遁逃的準備,難以適意。
翌日清晨,道川如往常一樣,肩挑擔子,來溪邊打水。
道川方撂下擔子,便瞧見溪邊的小魚。他驚訝走近,俯身端看,須臾,合掌道:“阿彌陀佛!”
隻此一句,便兀自盛水,挑擔離去,未作片刻停留,也未多言一句。
小魚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喚住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眼看他越走越遠,她心急如焚,卻又莫可奈何,隻得再等他下次來溪邊挑水。
如是五日,小魚依舊在那處等他,而道川每次都是一句“阿彌陀佛”後便走,小魚隻得望著他的背影暗自著急。
第六日清晨,道川如往常一樣來溪邊挑水。
而這次,小魚不再枯候,瞅準葫蘆瓢,待道川持瓢探入水中時,她一舉遊進瓢內,在瓢裏一個勁兒地擺尾。
道川將瓢舉於麵前,溫聲問道:“你可是想隨小僧回廟中,故而才遲遲不願離去?”
聞言,小魚立馬猛地擺動身子,意思不言而喻。
“既如此,那小僧便依你之願,將你留下。”道川說完便將小魚連帶著瓢裏的水一並倒進桶中,挑著擔子回到小廟。
果然,小魚以原身順順利利地進入廟內。
道川仍舊將她置於瓷盆之中,石磨之上。
她歡喜得緊,比起廣闊的江河大海,她更喜歡在這一方天地裏安聞風雨聲。
那日夜裏,道川自禪房走出,來到石磨邊,坐在磨盤上,像一個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同小魚談天說地。
道川挺直著背,望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道:“小僧從小就住在廟裏,師父於五年前圓寂,從此廟裏便隻剩小僧一人。初時甚覺孤寂,連個說話之人都沒有,每日陪伴小僧的隻有經書木魚,時間一久倒也漸漸習慣。師父曾說,世間所有的相遇,皆因一個緣字。你既於此久久不去,那便是同寺廟有緣。但因你無法同小僧一樣遁入空門,所以小僧無法為你取一個法號。”
想了想,道川偏過頭,看著她,“花樹扶疏一半,白雲遮。”吟畢,眸光一亮,“喚你扶疏可好?”
小魚驚愣一瞬,旋即擺尾歡遊,好,好,從此她就叫扶疏,就叫扶疏。從前的名字,早已在那場災劫中,隨著一河春魂遠去不歸。
自此,扶疏便在這座深山小廟中棲息下來。
每日靜聞道川誦經念佛,觀之清掃落葉,拂拭佛像。聽他為自己講解佛經,也看著他一日日黑眉染白,顏蒼行遲。
原以為能與那個曾經不過二十來歲的和尚在這座小廟裏長久地靜度年華,孰料救命之恩尚未報,他便已遲暮。
幾十年光陰恍若須臾,未及過多鐫刻,便如手中之水,一點點自指間流走,卻教人渾然不覺。等到發現之時,早不見其蹤跡。
道川雖早已不複當時年少俊朗,但在扶疏眼裏,他仍是當初那個徒手擒刀、救她一命的清素少年,那個慈眉善目、敲木魚、講經文的小和尚。
道川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在一聲沉重的“阿彌陀佛”後,他將扶疏放歸溪流中,而後轉身步離,關上那扇古痕交錯的廟門。
扶疏又在溪水裏等他,足足兩日都未見他出廟門半步。她心神不定,再也不願苦等下去。
於是,她幻作人形離開溪水,趨步至緊閉的廟門前,躊躇片刻,終是伸出手,附在廟門上,可手臂上兀顯的白鱗則提醒著她,不能進去。
扶疏卻已經管不了那麽多,無論如何她都要進去。即便被打回原形,即便從此失去靈力,她也要進去。
隨著一步一艱險地走入,扶疏忍著如絞的心痛,抹去嘴角血跡,直朝道川的禪房行去。
步至禪房外時,白鱗已如春草般蔓延至頷下,白淨的衣裳染了一大片血跡,她卻渾不在意,伸出布滿白鱗的手,推開禪房門。
簡潔的禪房內,有一張草編蒲團。而蒲團上,道川低垂著頭,正盤膝而坐。
扶疏趨步上前,卻發現道川已經沒了氣息。
麵對蒲團上那個氣絕多時的和尚,扶疏瞬即淚如泉湧。
泣不成聲之際,扶疏的雙腿倏然化作魚尾,站立不得。
她立馬收起所有悲痛,將道川已然冷卻的身體放倒在地,一隻手拉著他,一隻手俯在地上,一寸一寸往外爬去。
這一段看似很近的距離,扶疏卻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才拖著一條長長的血帶爬出廟門。而她純然已分不清地上的血是手上之傷所流,還是從嘴裏湧出,抑或是都有。
終於行出廟外,不及舒緩片刻,扶疏又強忍著身上各處疼痛,幻成人形,朝著地上保持著盤腿姿勢的道川大喊道:“道川。”
這一聲,驚起林中一片寒鴉。
這是扶疏第一次喚其名,也是第一次同他說話,可是他卻再也聽不見,也無法回應她此生唯一同他說過的這句話,也不能合掌再對她念一句“阿彌陀佛”。
什麽時候,這個和尚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知,也未曾察覺。
她隻知道,在看到他沒有氣息之時,心髒一陣劇痛,比任何皮肉之傷都要痛上千百倍。
原來,那種難以言說、且看不到任何傷口、未見丁點兒血跡的傷,才是最疼。
“道川。”又是一聲淒絕高呼。
隻是,她口中那個名喚道川之人,再也無法回應。
扶疏呆坐在地上,看著前兩日還在佛像前敲木魚、念經文、而此時卻已閉眼且永遠不會睜開的和尚。
他怎麽就死了呢?為何這世上所有對她好的人最後都離她而去?
原以為可以和道川在小廟裏青燈古佛一世,可扶疏卻不知,道川的一世,並非她的一世。
扶疏曾聽娘說過,人在死後會化作一縷魂魄。
若此人生前未行惡事,死後很快便能遁入輪回道。若此人生前惡事做盡,死後便會墮入地獄,受遍刑法,甚至再世不得為人。
道川此生為佛門弟子,從未行過一件惡事,想他死後定會很快入輪回道,轉世為人。
而他此生與佛門有緣,下一世必定還會遁入空門,此乃佛緣。隻要她挨著寺廟一家家去找,定能找到轉世之後的道川。
在這世上,她隻相信道川是真心待她好,真心將她視作一個有血有肉的朋友。她要去找道川,即便屆時他已不認得她,她也要找到他。
她始終相信,無論他輪回幾世,都是當初那個毫不猶豫徒手捉刀將她救下的道川。
扶疏將道川葬在廟後的一處小山包上,她知道,人的墳前都會立一塊碑,卻不知碑上應當寫些什麽,因此思索良久。
其後,在道川的墓前,立著一塊木牌,牌上唯刻“道川”二字。
關上廟門後,扶疏在道川的墓旁紋絲不動地枯坐了十日。
在這十日裏,她將一山樹溪深深鐫在眼中,帶著此間簡淡卻深刻的記憶,孤身下山。